寫了篇題為“後悔出國”的文章，本該周五見報出版的，不料有人神通廣大，周四
就把它貼到網上論壇里了。第二天又有人餘興未盡，重貼一遍。還隆重加上一句建
議：“你還是把自己掐死算了”。

我恍然領悟到，自己的一點點思考火花的真實暴露，大概跟某人的想法居然不同，
以致人家恨不得一棍子打死，也好從此杜絕諸如此類出軌的言論。正如大洋彼岸某
著名主管機構一直在做的。這位仁兄或者仁姐也許以為，出國是絕對偉大光榮正確
的抉擇，容不得絲毫“自由化”異議。不過我倒因此疑心，有人會不會把在中國量
身定做的烏龜硬殼原封不動背出國外了，仍然在自由世界享受着不自由的樂趣，並且
還自以為是自由世界的最最忠實衛道士？

實際上，“後悔出國”只是在下相關系列文章的第一篇而已。按預定計劃，第二篇
是要表揚表揚“ 出國的好處”的。在這裡，我得順便向那位仁兄或仁姐致歉，令他
或者她白白虛驚了一場。

我以為，出國千好萬好，最大的好處是感受自由。

首先是學習、愛好的自由。小時候，我原來是個左撇子，拿筷子握筆一概用左手，
經家長老師好心糾正，才光榮加入右撇子行列。我本來想學文學專業，可是大學錄
取的時候，偏偏錄取在歷史系，而且當時沒有在大學裡轉換專業的一說，只許貞節
無比，從一而終。出國了，發現加拿大這邊有不少人用左手寫字。選擇和變換專業
簡直隨心所欲，跟換衣服換鞋子一樣方便普通。加拿大教育里極少見強製成份，與中
國相比，它有“兒童天堂”的美譽。

其次是居住、流動、工作的自由。當年，老師為提高升學率，鼓動農家子弟努力考
大學的戰鬥口號是，注意“皮鞋和草鞋之分”，慫恿我們趁機擺脫農村戶口，到城
里西裝革履鳥槍換炮。如今在加拿大，想去哪住哪都行，皮鞋早不怎麼特別時興了，
我更喜歡穿旅遊鞋，享受那份自由自在。入籍以後，出國到美國老兄那邊串門，長
住，據說也不過是舉手投足的事情。

至於工作，我從中學開始，就想有朝一日專門寫東西編東西，跟文字打交道。可是
陰差陽錯，大學畢業，硬是給分配到一所大學當了教書匠。中間斷斷續續，一共滯
留教學崗位達九年之久。幾次圖謀走修正主義道路，從考研究生，讀博士學位，到
赤膊上陣鬧“跳槽”，均告失敗。其中有機會不湊巧的惋惜，也有“單位”特別重
視人才，堅持“老九不能走”的感人情形。直到出奔加拿大，才如願以償做了編輯。

還有思想言論的自由。剛離開中國那陣兒，仿佛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包括上至中
國領導人好壞下至小民百姓受欺受壓，便在互聯網上說了個痛快。結果不但沒有誰
賞賜小鞋穿，反而因此表現了自己，撈取了經驗，最後乾脆找了份網絡工作。

過去的恩怨算是告一段落了，又發現原來心向神往的北美新大陸月亮也並不總是園
的。美國布什總統智商不高，眾所周知；老美自告奮勇當“世界警察”的正當合法
性也太多疑問；加拿大移民政策移民部長也有讓人失望的地方。於是又來一通大放
厥辭。除了個別同胞誤以為老虎屁股摸不得，跳出來揮一揮狼牙大棒，企圖取消我
發表“雜音”的權利，布什先生、部長先生本人，倒未見任何動靜。很有點皇帝不急
太監急的意味。當然，布什也看不懂看不到我寫的東西。不過，即便看得懂看得到
又能怎麼樣？所謂主流社會的“主旋律”之外，西人報章電視的“雜音”不是更放
肆得多麼？布什還有時親自披掛上陣，投人所好，煞費苦心自我醜化一番，來討美
國民眾的歡心呢。

此外，做生意辦公司當然是自由的。吸大麻同居同性戀等等也都放任自由，絕不會
引起居委會大娘之類雪亮群眾眼光的密切關注。

這才叫貨真價實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在加拿大這片遼闊國土上，自由
之水在法律堤壩的唯一約束下到處流淌，滋潤萬事萬物。它充足豐沛，有如空氣，
也至關重要得如同空氣，須臾或缺，便會導致加拿大根本生機的窒息。它還像空氣
一樣，常見，無形，以致人們時時刻刻都在享受自由的好處，卻又很容易忽略自由
的存在。這部分是因為，自由能開啟開放學習、居住、工作、思想、婚姻等等的無窮
機會，無窮可能性，卻並不代替包辦各人的學習、居住、工作、思想、婚姻，帶來
現成的各種實惠。說白了，自由不能當飯吃，不可做衣穿，不能確保你我找到工作，
不像加元那樣，能隨時變成各種想要的東西。

對自由有深入鑽研的美國老先生杜威認為：“歸根結底，自由之所以重要，是因為
它是發揮個人潛力和促進社會發展的條件。”“使個人獲得解放的自由，是社會向
更高尚更人道目標發展的根本保證。”自由意味着別人“管”你“管”得少了，你
會活得更輕鬆自在，機會更多，發展前景更廣闊，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需要
各人更多地為自己打算盤、行動、負責任。找出路找工作求生存求發展，更多地成了
各人自己的事情，更需要個人的努力和付出。比較起來，中國的個人自由較少，從
前更是少得可憐。但是中國政府從生到死，曾經包辦代替“管”了許多在自由社會
理應由個人負責的事情，先前的中國人因此能偷不少懶，省不少心思。如此一來，
離開中國不久的人，有時候，在加拿大會覺得特別累，壓力大，似乎不如在中國的
心理踏實，感覺有依靠。

只是目前的中國也正在變。大樹底下好乘涼，小民百姓放棄若干自由給領導受用，
換來自己省心偷懶的美好時光正在一去不返。

中國還變得發家致富機會越來越多。不過法國老作家伏爾太早已提醒人們：“在自
由的國家有一百金幣，比在專制的國家有一千金幣更有價值。”因為前者是自由支
配的，後者隨時可能被巧立名目巧取豪奪。中國第二第三富豪楊斌仰融相繼中箭落
馬，可以做證。當然，如果你手上有權有勢，那也完全可以反過來說：在加拿大擁
有一千加幣，不如在中國擁有一百人民幣。

11/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