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6.4回憶 |
| 送交者: 鉗工 2003年06月04日10:34:59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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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比我想象的要難。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要誇大、歪曲事實。寫自己的真實經歷和感受。14年前的事了,很多時間、人物都記不清了。但是刻骨銘心的場景還是不少的,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 1989年6月3日晚到6月4日凌晨,我在萬壽路到公主墳一帶,我看到了一部分西路進兵情況。 6月3日晚上8點多,我到了萬壽路路口。那時天還亮着,聽說部隊已經開始進城了。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剛剛8點,天還沒黑,部隊就開始行動了。很多地方還沒來得及設路障呢。我當時還想,部隊是如何闖過石景山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6.4”這個叫法不確切,我見到的激烈戰鬥都是在6月3日晚上,6月4日凌晨12點以後大部隊早已過了公主墳,基本上已經風平浪靜了。所以,不少北京人都不理解為什麼叫“6.4事件”,而不叫“6.3事件”。 部隊進城是一撥一撥的,一個兵團,一個兵團地行進。一個兵團衝過路口以後,市民重新占領路口,設置路障,阻擊下一個兵團。掉隊的士兵很容易被打死。每一個兵團到達路口時,都要展開爭奪戰。 我8點多鐘到達萬壽路,我懷疑自己沒有看到第一撥部隊,因為路口沒有路障,紅白相間的水泥隔離墩和連接隔離墩用的鐵管子被扭曲了,倒在路邊,我想也許是卡車衝過的時候壓壞的吧(那時我還不知道有坦克),估計這裡已經發生過戰鬥。 沒過多久,部隊就來了,很多群眾上前阻攔,根據5月27日第一次戒嚴攔軍車的經驗,只要往軍車前一站,部隊就束手就擒了。但是這次情況不同,打頭陣的不是車,而是武警的方陣。當時市民組成人牆堵在路中間,還有人乾脆坐在地上。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軍車還沒開到人牆前面,就自己主動停下了。有市民開始歡呼,想往上擁,試圖包圍軍車。就在這時,從軍車裡跳出好多武警戰士,迅速在車頭前組成方陣,這些人動作很熟練,訓練有素。 我對武警方陣記憶特別深。他們隊列整齊,深綠色軍裝,紅肩章,紅袖章,每人腰裡扎着大板帶(寬皮帶),板帶紮上衣外面,很象當年的紅衛兵。頭帶鋼盔,鋼盔的黑色帶子兜在下巴下面,每人手裡拿一根一尺多長的木棍。他們行動一致,大步走到人牆前面,軍官一聲令下,武警掄開木棒,見人就打!那武警打人可真狠,第一排人牆被打得哇哇亂喊,抱着腦袋沒命得跑,後面的人牆也一下就被打散了,站在路邊的群眾開始朝武警扔磚頭,我看見有的磚頭砸在武警鋼盔和肩膀上,這些武警一點不後退,撿起磚頭往回扔。一邊扔一邊繼續用木棒追打人群。 我當時站在路口的西北角,原來以為武警一定是往東邊沖,也就是往天安門的方向沖,可是我想錯了,這些武警不沖東面,反而朝南北方向衝過來。前面一陣騷亂,有人喊:“武警打人啦!”我和其他人扭頭就往路口北面萬壽路郵局方向跑,武警在後面追,當時真是短跑競賽,武警一邊追一邊扔磚頭,幾塊碎磚頭從我身邊飛過,跑得慢的不是挨了棒子就是挨了磚頭,有的人鞋都跑掉了,因為擁擠,不少人摔倒。我當時根本不敢回頭看,只顧沒命得跑。跑在我前頭的人慢慢停了下來,我也停下來回頭看,武警早沒影子,我們小心翼翼回到路口,大部隊已經通過路口朝東邊去了。大家開始議論,原來武警是給大部隊開路的,往南北方向追打人群的目的是給大部隊打掩護。軍隊並不戀戰,他們的唯一目標就是天安門。 回到路口後,看到路口西北角警察崗樓後,有一個推嬰兒車的婦女,憤怒的向周圍人群控訴:這些流氓,連我都要打,他們舉着棒子問我“你走不走!?……”,後面說的什麼我忘了,聽口氣好像武警沒打她。現在回憶6.4的作品裡很少出現對武警的描述,我就覺得奇怪。我認為,武警在推進天安門途中是立了大功的。武警戰鬥力很強,我沒看到他們開槍。 下一個兵團到路口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就變成“暴徒”了。大家都想報仇,報被武警追打的一劍之仇。路口東北角有個高層建築工地,有好多磚頭。部隊到達的時候,路中央幾乎沒有人,人們都站在路邊,用磚頭砸軍車。軍車也不傻,踩着油門往前闖,磚頭雨點似的落在軍車上,嘭嘭亂響。滿天滿地都是磚頭,真是象下雨一樣,非常壯觀。我當時也是掄圓胳膊朝軍車上扔磚頭,落在軍車上的磚頭太多了,我也搞不清哪塊是我扔的,哪塊不是我扔的,砸中沒有。軍人也從車上往下扔磚頭,向我們回擊。還記得有一個白衣白褲20歲左右的人,把安全島立起來,試圖推過去撞軍車,後來也被磚頭砸回來。還聽到有人歡呼,有人叫罵,當時主要感覺就是興奮,比過春節還高興。後來流傳一種說法,說磚頭是軍人裝卡車帶來的。我懷疑這種說法的真實性,我覺得不少磚頭是軍人在路上撿的。比如說,扔在萬壽路的磚頭,可能是從沙溝、永定路那邊撿的,帶過來的。 我印象中10點以前就聽到槍聲了,但是,到底是解放軍先開的槍,還是武警先打的人,我就記不清了。14年前的事情了。我建議經歷過64的人寫一些回憶錄,否則時間長了很多細節都忘了。 起初以為是放鞭炮,“啪”“啪”的聲音清脆,聽到身旁有人說“開槍了!”,我才意識到那是槍聲。單發,朝天上打的。5月27日進兵,士兵有槍沒子彈,6月3日不但有槍,而且有子彈。一開槍,好多人就都回家了,怕了,知道共產黨這次是真急了,大勢已去了。現在經常聽到,海外民運追究開槍的命令是誰下的,我覺得這種說法比較扯淡,既然發子彈,就是可以開槍的意思。中共領導人不會那麼傻,下達“可以開槍”這種命令。與其追究誰下令開槍,還不如調查誰下命令發子彈。 開槍以後,部隊的行進速度明顯加快,軍隊只要把槍口往下一放,只要一嚇唬,我們就全趴下了,把腦袋埋在草叢裡。後來我和幾個人躲到了路口東北角的工地裡面,工地周圍有塑料編織布圍牆,容易隱藏。有人趴在圍牆縫隙朝外觀察,一有軍車經過我們就朝外面扔磚頭,一聽見槍聲我們就趴在地上。當時我還想,天安門廣場的學生肯定完了,大部隊全衝過去了,我們一個也沒攔住,廣場是一片平地,無險可守,學生們死定了。 零星槍聲變得越來越密集,東邊甚至傳來連發的機槍聲和巨大的爆炸聲,爆炸的火光把天都映紅了。後來才知道,翠微路那邊一輛軍車爆炸,燒死了6名解放軍戰士。 關於這六個解放軍戰士的死亡經過,官方有這樣的敘述:“六月四日凌晨一時許,他們乘坐的車輛途徑翠微路口時,兩次遇到暴徒和不明真相群眾的攔截。為不撞傷群眾,他們冒着危險減慢了車速,一夥暴徒乘機向車上扔石塊、燃燒瓶和火把。由於車的左後輪被暴徒設置的三角釘扎破,在向右轉彎時,造成車身嚴重傾斜,向左翻倒。窮凶極惡的暴徒蜂擁而上,更加瘋狂地向車上投擲燃燒物。整個汽車被烈火吞沒,油箱爆炸,被擠壓在車內的王其富等六名同志壯烈犧牲。” 我到達翠微路路口時,大約是凌晨2點,雖然不是現場第一目擊證人,但是我問了很多現場市民,他們敘述的情況與官方的說法不同。 現場市民的說法是這樣的: 這輛軍車脫離大部隊,單獨行動。這輛車是從翠微路口的南面的通訊兵大院裡開出來的,從大院出來以後,就不斷有人朝卡車扔石頭,車速很快。該車開到翠微路口時,很多市民朝車上扔磚頭,導致司機不敢減速,由南向東急轉彎,長安街路面不平整,有很多磚頭碎石,再加上車速過快,造成卡車向左翻車。車左側油箱在柏油路上摩擦打火,造成油箱爆炸。車裡滿滿裝的都是“防暴器材”,其實就是打人用的木棍。車裡的人被木棍壓在下面燒死了。 車在向左傾翻時,由於慣性,有一軍人從車尾部帆布棚里甩出來,成為唯一生還者。其他人全部被壓在木棍下面燒死。很多市民跑到翻倒的軍車周圍,也許有人想砸車,也許有人想救人,這時候,那個生還者從腰裡拔出手槍,向圍過來的人群射擊。人群四散逃命,開槍的這個軍人趁機棄車向東邊公主墳方向跑了。之後不久,從軍車尾部爬出一個人,下半身着着火,用兩支胳臂在地上爬,爬着爬着就不動了,最後全身都被燒焦。這個人就是翠微路6烈士中最完整的那具屍體。 以上是現場群眾的敘述。我認為群眾的說法有可信之處,因為我在現場沒有看到“三角釘”,根據官方的記述,該車1點出發。我2點鐘看到汽車殘骸時,輪胎就已經被燒化了,官方是不可能從輪胎上檢驗出“三角釘”的。另外,從汽車殘骸的位置在翠微路口東側長安街上,路北逆行道上,車頭朝東,車身向左傾倒。從位置來看,應該是高速急轉彎翻倒的,翻倒後滑行了一段距離。還有,如果卡車不是翻倒後立刻爆炸,那6個人(包括司機)應該有機會從車內爬出來的。 我看到這輛卡車時,燒得只剩骨架了,顏色漆黑,還在微微冒煙,路邊一棵樹的樹枝也被燒壞,可見當時火勢之大。卡車的後跨斗的棚子燒沒了,棚子裡面滿滿的都是燃燒過的木棒,也就是武警打人用的那種木棒。幾具屍體散落在車左後側,我當時以為是三具屍體,後來才知道燒死了六個士兵,當時並不知道,沒法數,有的屍體燒得沒人型了,有的壓在車裡的木棒下面。 那具最完整的屍體,向下趴着,四肢彎曲。個子不高,沒有鞋,衣服燒化了,皮膚也燒化了,屍體顏色焦黑,身上的肌肉線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我當時還想,這個人活着的時候一定很強壯。那些肌肉看上去很硬,其實不然,有一個人碰了一下其中的一隻腳,立刻一塊肉掉下來。幾具屍體的嘴唇都燒沒了,也許是萎縮了,牙齒暴露在外面,沒有頭髮,沒有眉毛。看起來相貌都一樣,好像一具具機器人。空氣里充滿了一股味道,那是一種混合了橡膠、木頭、油漆、瀝青、人肉一起燃燒的氣味,從鼻孔吸進去令人噁心。那時候我就想,“人”這個東西,其實也是機器,跟卡車沒區別。 我認為翠微路這6位戰士是值得紀念的,他們沒有殺人,是純粹的受害者。而且他們運送的防暴器材不是槍支彈藥,而是木棒。市民有的選擇,躲在家裡就不會死。可以軍人沒的選擇,執行命令,沒有求生的機會。這6位軍人都是農民出身,也是普通百姓。6.4實際上是百姓相互殘殺。犧牲的軍人保全了中共官僚。死去的市民學生,給叛逃美國的民運領袖作了嫁衣裳,給留學生送去了6.4血卡。歷史就是這樣,戰爭的幕後指使,他們永遠也不會受傷,他們只會利用別人。你失去多少,別人就得到多少,這是“能量守恆定律”。 6月4日凌晨3點,過了公主墳,往東去的路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馬路空空蕩蕩,停着不少被燒毀的裝甲車和軍車,這時,我看到兩輛總參牌照的進口麵包車開過來,一塵不染,嶄新漂亮,車窗貼着反光膜,象鏡子一樣亮,看不見車內的人。每經過一輛被燒軍車,麵包車就會把車窗放下一條縫,讓車內的人拍照。這顯然是在收集資料。海外民運總是抱怨找不到資料,是啊,你們都跑到美國去了,美國哪裡有資料?資料都在中共手裡吶。我相信中共收集了大量6.4第一手資料,而且沒有公布。 很多人6.4以後對中共改變了看法,我也一樣。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中共在我眼裡不再是那個大笨蛋的形象了。我認為中共搞政治相當老道。馬路上被燒的軍車,裝甲車,一隊隊趴在長安街上好長時間都不收拾。翠微路口那6具烈士屍體擺了大約一星期,中共居然不收屍!這實際上就是在做秀給世人看,我吃了虧,我死了人。 四年以後我認識了一個301醫院的小護士,現役軍人,本來相處得不錯,後來她一提到64就對北京的暴徒咬牙切齒,搞得我不敢說自己經歷,再往後乾脆不來往了。我認為中共不收屍,不清理被燒軍車這一手干的非常漂亮。不僅占據了輿論主動,而且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另外,戒嚴部隊戰士看到自己戰友屍體時,肯定會激起報仇的欲望,更加忠於共產黨。6.4以後,戒嚴部隊迅速展開清查反革命暴徒行動,據說被捕者鮮有不挨打的。 第二次清查是10月份,戒嚴部隊已經撤了。有一個搞詐騙的“朋友”為了給自己減刑,把我供出來,我被捕後錄了口供,沒有挨打。我承認,當年襲擊軍車的人群中,混雜着大量地痞流氓,我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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