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地下共产党员的命运 |
送交者: 血刀 2002年02月06日14:02:07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台)秦风 台湾苗栗山区是客家农民的聚居之地,国民党退守台湾后,在此进行了大规模的政治清洗, 这绿色的山峦成了中共地下党员们饮恨的伤心地,纠葛着人性的恩怨情仇,有最美丽的,也 有最丑陋的。博州、国媛、我,还有其他几位40岁上下的人,不自主地承担起延续历史记 忆的义务,目的不在于说谁是烈士、谁是叛徒或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而是首先忠实地面对 中国人走过的路,深刻地反省和反思。 只有到了这几年,国媛才理解为何自己年纪轻轻时,父亲就急着把她送到国外,明白了那些 常到家里来的叔叔伯伯们是些什么人,父亲跟他们谈话时神情为何总是那么沉重,为什么父 亲会在情报机关调查局工作,又为什么急着离开。父亲过世前吐露自己活得太辛苦了,答案 早就寄存在生命的感受中。由博州所整理的口述历史清晰地呈现。国媛的父亲黎明华在口述 中回忆:“我从苗栗走了一天的路,到龙潭一个梁姓群众的家里,吃了晚饭,准备与另一干 部刘兴炎会面,但时间到了,他却没来;照理,我不但该马上离开,也应该通知相关人员即 刻撤离;但是,因为走了一天的路,很累,想休息一会儿再走;不料竟一睡就像死猪似的睡 熟了。就这样,在睡梦中被捕。”在同一追捕行动中,另一位地下组织成员刘云辉则如此记 述:“有一天,我在山背后做事的时候,听到几声枪响。后来,我才知道,特务已经追到这 里来了,徐迈东逃避不及被当场打死了,孙阿泉则跳坑底逃走了。这样,我们所有的群众点 都已经被破坏了;情势的变化使得一般民众也不敢收留我们了,我只能在野外四处游走,夜 宿炭窑顶,靠着偷挖人家田里的地瓜来维生。最后,我来到头屋乡的番仔寮坑,我和孙阿泉 事先联络要在这里会面。孙阿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了,可我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太一样 了;接着钟二郎和陈福星也来了,我心里觉得很奇怪,怎么会这样陈福星看到我眼泪就流 出,过了一会儿,他才向我表明,他是要来带我出去的。我跟他说:‘当初是你带我进来的, 今天你却要带我出去,我们彼此的立场已经不同了,对我来说,你已经变成最凶恶的敌人 了’陈福星听我这么说,也没有反驳什么,仍然流着不甘愿的泪劝我说,组织已经完全破坏 了,再不出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我们留一口气在,日后总是还能起作用的……这样, 我就跟着陈福星、钟二郎和孙阿泉走下山,走到半路,一辆大卡车早已停在那里等着我们 了,上了车,我发现曾永贤也坐在车上。当我们坐的卡车从山上下来,进入苗栗市区街道 时,望着沿街站立的一盏盏的路灯,几年来一直生活在乌黑山林的我,突然感到自己……” 这些是前中共地下党员们在事件发生40多年后的口述,至于国民党当局如何记载这些事情9 0年代初,原来在国防部保密局负责抓人的谷少文少将终于站出来现身说法,这位操着中国 北方口音,嗓门仍大的老人还带出了一本过去的绝密资料——《国防部历年侦破匪叛乱案汇 编》。这份文件公开付梓,成为迄今有关50年代台湾政治案件最重要、最有系统的官方记 录,包括时间、案情、综合检讨以及主要涉案人员名单和处置方式。其中抓人最多的两个案 件是“匪台湾省工委蔡孝乾叛乱案”和“匪重建台湾省工委陈福星叛乱案”,其他百余政治案件中 许多是以上两个案件的延伸。 关于陈福星案,文件的相关记录如下:“39年民国5月,以陈福星为中心之北部台共组织已 设法与匪共中央取得联系,接奉匪共中央1950年4月指示,乃即召集全省高级匪干商讨建 立临时领导机构,至39年底,全省各地匪党组织已再具规模,赓即发出‘1950年工作总 结’,检讨过去失败教训,具体指出以后工作方针,再度展开活动。在重整过程中,匪干周慎 源与主要负责人陈福星发生歧见,不服陈之领导,陈乃于40年春改组领导机构,开始整 风,发出《向偏向斗争》一文,列举台湾知识分子的特点、弱点和所谓台湾知识分子的偏 向、包袱,并指出改造道路……运用劳动方式建立基地,在劳动中团结群众、教育群众、争 取群众同情,利用山乡行政薄弱的地区,建立据点,加强气节教育,训练必死决心,清除不 稳分子;必须走小路、走夜路、反对太平观念,时时提高警觉……匪党重整后的省委组织, 经我情报机关配合行动后,至40年8月止,匪地下主力被迫从桃园、新竹转移至苗栗地区, 该地区在地理环境上,存在着复杂的山脉、溪流与绵密的山林,形成于匪有利的山川地带, 且该地农村副业发达,需要大量生产劳动力,匪首陈福星及其领导干部曾永贤、萧道应等, 均潜窜于这一地区,企图生存和发展。根据上述地形与山区农林社会特有环境,如果要进入 苗栗山区进行布置渗透之工作人员,必需具备几个基本条件:一有劳动经验的知识分子,并 懂客家话。二与陈福星或曾永贤等有组织上渊源。三在苗栗地区有自己的社会关系,可以初 步立足,作为深入的跳板。根据上列几项需要,如在我方工作同志中找寻符合这类人员,事 实上很难找到,因此,惟一办法是向敌人内部去找,经过自新人员刘兴炎、黎明华等建议 ……” 以上的文字记录勾勒出1950年后在苗栗山区所发生的事。即使事隔这么多年,那一幕又一 幕似乎仍历历在前:国民党军警的搜山追捕,片片段段的武装冲突,夜里他们彼此喊话,痛 苦与泪水交织一片。不只是苗栗山区,那两、三年全省山区的武装据点都重复着类似的情 节。重要的领导人被押至大牢里,许多被送到台北马场町刑场从容就义,另一些则送到绿 岛,在孤岛上一蹲就是十几年,耗掉了宝贵的青春,等到回到家时,人事景物全非,顿有换 了人间的恍然。此后重新投入社会生活时,过去的事被刻意埋藏在记忆的深处,公开的场合 中绝对是禁忌的话题。事实上,它只片面地存在国民党官方绝密的档案文件中,除此以外。 没有人敢触及。直到1988年蒋经国过世后,台湾政治环境改变,以前的地下工作者们才陆 陆续续地公开出来组织互助会,系统化的历史调查研究始出现。博州是年轻一代研究者中最 出色者之一,他把白色恐怖的研究赋于文学的内涵,再变成小说、纪录片和电影,让历史记 忆进入新一代人的真实生活中,唤起反思意识。马场町的枪决刑场成为最重要的历史现场, 地下党员们就义前的情景终于被忠实地记录下来。博州所主持的《50年代白色恐怖——台 北地区案件调查与研究》记录了许多幸存者的回忆,其中就义者郭琮的妻子林至洁 说:220;当时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抓去枪毙,有时15个,有时19个这样抓出去;这些人被抓 出去时都很镇定,他们不是呼口号就是唱歌,唱的歌就是《义勇军进行曲》,呼的口号就 是‘共产党万岁’或‘毛泽东万岁’‘中国民族万岁’只要窗户关了一半,不让我们看,我们就知道 当天有人要被枪毙了。郭琮枪毙当天,我爬到窗口,因为他是关在楼下,我关在楼上,我 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他也叫着我的名字……” 这就是当年革命者无惧无畏的写照,然而这背后还有更大的时代背景。1950年,中共地下 党发展迅速,在各地建立武装据点,为的是迎接解放军渡海来台,台湾岛内人心浮动,期待 全中国解放历史时刻的来临;然而6月份朝鲜战争的爆发改变了亚太地区的战略情势,美国 航空母舰驶入台湾海峡,大陆和台湾在地理上被一刀割断,地下党员们所迎接的解放军终究; 没能来,加上国民党记取在大陆失败的教训,在台湾实施大规模的土地改革工作,首先强迫 地主减少佃农的租金,接着又以公营企业的股票和公债补偿的方式逼迫地主出售土地,再分 配给佃农。如此一来,革命力量的社会基础被大幅削弱,农民们为了保护自己刚获得的利 益,不仅不愿庇护中共地下组织,反而催着他们赶快离开,走向逐一被捕杀的结局。附带一 提的是,朝鲜战争不仅划开了台湾海峡,也使得两边的政权得以关起门来,从容地巩固本身 的脚步。大陆方面,大规模的“肃清反革命”展开,原国民党在社会基层的骨干分子也受到严 厉的镇压。 地下党员们在马场町被枪决后,依惯例遗体由家属领回,但也有不少人尸骨不知去向。195 2年8月,苗栗铜锣徐庆兰被枪决,尸骨无踪。他的妹妹曾梅兰也坐了10年的牢,出狱后一 直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所有公司的老板害怕惹麻烦,不敢收容她。曾梅兰只好四处打零工为 生,偶尔回到铜锣,父母都对她再三叮咛一定要找到哥哥的坟墓。因此只要有空,曾梅兰就 骑着脚踏车,到台北每个墓地去找,结果一无所获。1974和1976两年,父母双双过世, 临终特别叮咛的还是这件事。1993年5月,曾梅兰认识的一位捡骨师偶然间在台北六张犁 公墓的一处草丛边看见一块碑石刻着“徐××”字样,他知道梅兰的哥哥姓徐,却不记得名字, 不过他还是跑去告诉梅兰这件事。隔年,梅兰拿着除草的镰刀跟着捡骨师到现场,除去野 草,擦拭了字迹模糊的墓碑,上面正是“徐庆兰”三个字。曾梅兰事后说:“我的心非常痛非常 痛我想,找了那么多年了,终于给我发现了啊我爹娘交待几十年了,现在才给我发现”曾梅 兰接着意外地发现四周还有类似的碑石,她一个个找下去,竟找到37个形状一样的碑石。 很明显,墓主都是当年音信杳然、曾让家属们牵肠挂肚的政治犯,他们无语问天,在这野草 下静静地躺了半个世纪。曾梅兰立刻打电话给当年跟她同监的林丽锋,林是“台湾地区政治 受难人互助会台北分会”会长。于是该会全力参与这件事,找到当年埋葬这些人的老人,然 后又循线寻获另外两个埋葬枪决犯的地方。这些墓碑的发现震撼了整个社会,家属们赶来认 碑,现场满是辛酸泪水,仿佛突然间唤醒了一场埋藏了50年的噩梦,又庆幸失踪的亲人终 于回到了身边,哪怕早已是白骨一堆。 最后,互助会找到了163座政治犯的坟墓,并发表声明说:“这些被屠杀的尸首,或因来自 外省,在台湾没有亲人领尸,亦无朋友敢于认领;本省籍或因家贫无力支付狱卒巨额赎尸 金,或因极端恐惧而不敢认领归葬,最终由国府当局交由殡仪馆草草掩埋于公墓之隅。于是 孤魂枯骸,局促荒野,无人尊祀,与一时代暴力、逮捕、拷讯、刑死的历史,同遭湮泯,长 达40余年。以‘反共’、‘国家安全’为借口的暴力,使谎言、诬陷、懦弱成为制度,正义与自 由枯萎殆尽,良心麻痹,恐怖和暴力横行,同胞相疑,两岸血肉相憎相残,在我们的心灵和 生命中,造成深重的残害……” 物换星移,历史真相得以逐步还原,不过在史料上仍有一极大的缺憾,即有关白色恐怖血腥 镇压的照片极少,几乎是没有,似乎没人见过政治犯枪决前后的照片纪录。不过今年春天, 我却在一处照片档案室的小角落发现一袋照片,打开一看大吃一惊,里面有一组枪决政治犯 的照片,包括原国民政府台湾行政长官陈仪、原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以及原台湾电力 公司总经理刘晋钰等人遭枪决的照片,他们均被控以受中共鼓动谋反的罪名。1947年,陈 仪主政下的台湾爆发“二·二八”民变,台湾人民因厌恶国民党的腐败无能出现全岛性的暴动, 陈仪协调未成,竟由大陆调兵镇压,造成严重死伤,也在台湾人民的历史记忆中留下一道深 刻的伤痕。陈仪并未因“二·二八”事件而遭受惩处,只是调回大陆避避风头,没想到却因意图 投靠中共而又被国民党押回台湾。1950年,陈仪被送到台北刑场枪决,行刑;前未穿囚衣, 未上镣铐,反而一袭白西装、戴领带、神情从容,这位曾被视为蒋介石亲信的军人显然仍受 一定的礼遇。台湾人民看见陈仪行刑的照片,内心有着复杂的感受。 至于吴石案亦为国共内战的延续。吴石为国民党高级将领,在大陆期间由中共地下党策反, 提供国军布防机密资料。1949年,吴石奉命跟随国民党来台,利用其军事首脑的地位,收 集机密军事情报以作为解放军进攻台湾的参考。1949年11月,中共华东局派朱谌之利用在 台的亲戚关系进入台湾,与吴石联系传递情报。朱谌之与吴石一共见面七次,同时又与中共 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联系。1950年2月,朱谌之在吴石的协助下搭乘国民党空军飞机回 到浙江定海。然而不久蔡孝乾被捕,竟和盘托出,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立刻通知定海方面逮 捕朱谌之,并将吴石隔离审讯,查出一批担任其内线的高级军官。保密局在“对本案之综合 检讨”中写下:“朱匪于被捕瞬间吞金企图自杀,证明其对应付事变,早作准备;匪干此种维 护重要工作,不惜牺牲个人生命之纪律与精神,诚有可取法之处……”此案最后枪决了6人, 包括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中将、联勤第四兵站总监陈宝仓、聂曦、王正均上校以及朱 谌之。 1994年台湾《传记文学》有回溯吴石案的专题报导,包括来自大陆方面原地下党联系人黄 仲廉的完整证言,文字资料十分详细,至于新发现的这一组照片可说是台湾白色恐怖时期最 具震撼性的影像纪录。这些照片已在台湾巡回展览,让白色恐怖的事实永远提醒人们,不能 忘记历史的教训。 什么教训呢?半世纪以来,幸存者以及受难者家属各有境遇,有的长年暗夜饮泣,埋名隐 姓;有的穿起西装打起领带,没入商业社会的洪流;有的则投身国民党政府部门,甚至最后 当了国民党的大官;当然,也有的继续从事政治活动,组成劳动党,在办公室高挂着毛泽东 的肖像,或组织车队上街游行,呼吁民众支持两岸的和平统一。 摘自《另一种目光的回望》 |
|
|
|
实用资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