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薩（中）

清早起床，我們見到了這個旅館的主人，一個文質彬彬、瘦高的意大利男人。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藝術家，而不是一個企業經理，因為我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們主動跟他打招呼，倒是把餐廳的一切都整理的錯落有致，細節無暇。對於這樣一個小店來說，他準備的食物可算是花樣多多，不過數量上卻並不豐富，每一樣都只擺出了一點點。比如說水煮蛋只有兩個，放在兩個漂亮的金色小杯子上。撒拉米是放在精緻的小木板上的，可是只有四小片！另外一塊放熏魚的板上同樣只有四片！這讓我們覺得手足無措，不太好意思掃蕩完那些東西，雖然除了我們以外客人並不多。幸好我們很快發現主人相當的勤快，不停地補充出缺的食品，心裡才釋然為安。

圖1：佛羅倫薩的早餐

於是我們跟他閒聊起來，讚揚他一個人就把早餐做得這麼富有佛羅倫薩的味道，還有聽昨天的員工說這個旅館的設計和裝修全是他自己做的。他聽了顯得十分高興，興奮地告訴我們他是如何如何把一個老舊的居民樓改造成頗具藝術感的現代精品旅館的。當我們告訴他第二天早上我們要一早出去，趕不上吃早餐時，他馬上說那不是個事兒，我會提早給你們準備好吃的。

一個把愛心和藝術，甚至信仰和生命，傾注在工作中的人必定是一個成功的人。這就是佛羅倫薩的歷史和魅力所在！

這天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聖母百花大教堂，我們預約了在9點鐘開始攀登教堂的穹頂。在我看來這是佛羅倫薩旅行中最為重要的項目之一，因為只有在上面你才能真正看到和感受到整個佛羅倫薩，還有教堂裡面的穹頂畫。那個穹頂的構造也是相當獨特的，玄機處處，妙不可言。可惜上下的過程必須在不到一個小時內完成，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太太一路上東張西望，是那種總是落在隊伍最後的人。我們一路磨磨蹭蹭，直到最後被趕了下樓！

圖2：約伯記35:5說：“你要向天觀看，瞻望那高於你的穹蒼。” 不過在佛羅倫薩，你並不需要看得那麼高遠！

雖然是第一次來佛羅倫薩，但是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是我的啟蒙之地！美國《獨立宣言》的執筆人托馬斯傑斐遜可以說是建國之父裡面最具思想高度和遠見的一位，他曾經說過一句似乎不太着調的話：每個人都有兩個祖國，一個是他自己的國家，另外一個是法蘭西。我不得不懷着對他的極大敬意表達與之不同的意見，對於我來說，意大利才是那個第二祖國！

那是1983年的春天，我在讀高中一年級。有一天從報紙上看到一個消息，由中意兩國文化部共同主辦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作品展覽》將在中國幾大城市展出，其中包括廣州。那次的展覽帶來的全部都只是復製品，但是它覆蓋的作品的廣度、跨度和深度是極為少有的，對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知識界所造成的震撼可以想見，對我這樣的高中生就更是如此。

在那次展覽之前，我對西方的文化藝術沒什麼接觸，最多只是讀過幾本感覺相當拗口的翻譯小說。我最喜歡看的是台灣作家高陽寫的中國歷史小說，我們學校的圖書館有完整的一套香港原版，大概有上百本，可能是哪位校友捐贈的，我全部讀了一遍。他寫的中國歷史要比別人寫的有意思得多。

那次的展覽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讓我開始看到這個世界的故事要遠比中國的故事豐富和精彩，不但是在具體的藝術作品中，而尤其是在具有根本意義的宏大敘事(Mata Narrative or Grand Narrative)上。世界真的是很奇妙！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兩個周末給我帶來的巨大衝擊，還有那些展覽中免費贈送的、印刷的精美程度在那個年代極為少見的彩色圖片。就在那個夏天，我沒想太多就決定了去讀文科，誰讓他們展覽的不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科學成果呢！

意大利於是成了我非常親近的國家。當然了，到今天，我的第二祖國應該是美國吧。甚至更應該說美國才是我的第一祖國，因為只有她是我自己要奮力進入和得到的國家，我認同這個國家！

呃，讓我再想想。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實我的第一祖國既不是中國，也不是美國。我的第一祖國乃是神的天國！那才是最值得我要奮力進入和得到的國度，也是我最為認同的國度！

這個天國長得什麼樣？雖然聖經裡面有不少直接和間接的描述，我們都不可能從人類有限的語言中獲取一個直觀的體會。但是相信有很多人曾經像我一樣，在看到神的這個終極應許時，每每為此感動得一次又一次流下熱淚！“看哪，神的帳幕在人間。他要與人同住，他們要作他的子民，神要親自與他們同在，作他們的神。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啟示錄21:3-4）這是一個人世間古往今來終極的宏大敘事的終曲！

不過有些時候，因為人的緣故，有些經文給人帶來的不是感動，而是疑惑。在馬太福音 11:12中，耶穌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句話相當的令人費解，以至於出現過好幾個意思非常不一樣的中英文版本。例如，和合本翻譯成，“從施洗約翰的時候到如今，天國是努力進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現代中文譯本根據KJV英文版譯為，“從施洗約翰的時候直到現在，天國不斷遭受猛烈的攻擊，強暴的人企圖把它奪去。”而NIV英文版直譯為中文則是，“從施洗約翰的時候直到現在，天國正在奮力地推進着，強力的人就控制了它。”

正確地還原這句話的本意是一個非常值得的工作，因為它是神的話，帶來的是神的美好應許。我認為這三個譯文各有其正當的一面，但是又都有錯誤的一面。首先，天國不是憑藉人的任何努力可以進入的，任何人都無法創造出任何條件，為自己買到一張進入天國的門票，唯一憑藉的乃是神的恩召和恩典。其次，的確，努力的人就得着了，你如此地要求和追求就必得進入。最後，從技術上來看，KJV的文字是最為接近於希臘文原意的，但是它沒有辦法把耶穌說的這句話背後的哲理性翻出來，以至於現代中文譯本把最後的一小段搞錯了，完全沒有翻譯出神的應許來。這也導致了不少人認為正在攻擊天國的是魔鬼。

所以，耶穌這句話的準確翻譯應該是，“從施洗約翰的時候到如今，天國不斷遭受到猛烈的攻擊，努力的人就得着它了。”而耶穌的真實意思是，從施洗約翰的時候開始，人們正在爭先恐後地衝擊着天國的大門，每一個如此強烈要求的人都必得着天國！這是一個美好的應許——在這個終極的宏大敘事中，你將是那個得勝者，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個被得勝者！

（剛剛過世的提摩西凱勒牧師Timothy Keller對這句經文有過很好的闡述，中文說明可見於下面鏈接。http://www.yisila.net/?p=4216）

今天，正如在過去的四百年中那樣，無數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正在爭先恐後地衝擊着美利堅的大門，期望要得着這個國家，達成他們的美國夢——就是這個國家為他們提供的一個宏大敘事。但是這個國家的現實卻往往令他們失望，也令她的人民失望，因為她傳統中的宏大敘事正在變得越來越荒腔走板，而且遙不可及，似乎只不過是一個傳說中的夢想而已。

我想，每一個美國人都應該反省，並回歸到她原本的宏大敘事上。而美國歷史中最根本的宏大敘事就是那個在世界上曾經存在過的宏大敘事中最為完整和完美的一個。沒有其它任何一個宗教和思想體系曾經提供過這樣一個概括了從世界的第一天到最後一天的、無懈可擊、無人能夠預想和設計的宏大敘事！

回到那個1983年春天的展覽。我感受到的那個衝擊不僅僅是藝術性的和感性的，同時也是思辨性的和理性的。我清楚記得，那個展館就是廣州文化公園的一號館。我一進入那個展覽就經歷了一個不小的刺激，倒不是因為那些展品，而是因為在那次展覽以前的很多年裡面，那個展館只有一個固定的主題，就是大地主劉文彩的《收租院》——一個我們那一代人的經典故事，一個我們被組織去看過記不清幾次的展覽。

圖3：“《收租院》泥塑展覽建成於60年代末，原型取材於四川大邑地主劉文彩莊園。”（圖片和文字說明來自廣州文化公園官文）

圖4：《收租院》在當年是一個遍及全國的展覽。（網絡圖片）

拋開意識形態不談，那個以泥塑、木工、圖片為載體的展覽雖然有點粗糙，但還是頗具藝術感和思想性的。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它是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所急切需要的那個宏大敘事中的一個相當有趣的部分。我對它其實沒有什麼反感，即使是它現在被指斥為多有誇大和不實編造。藝術源自於真實世界，但它要表現的卻不是事實的本相，而是世界現象的本相。那個展覽體現的可能並非完全真實的事實，但是在當時的社會中並沒有引起什麼懷疑。我想部分原因是因為每一個中國人都明白，真實的世界其實比那個展覽所體現的還要更為殘酷得多。所以，那個展覽所體現的確是真實的世界！而且我認為它體現的不僅僅是某一個時代的中國，而是整部中國歷史！在我看來，它的錯誤只是在於使用了一個真實的名字而已。

問題在於，《收租院》所聯繫的那個宏大敘事並沒有給中國帶來真正的福音，甚至沒有真正揭示這個國家的根本問題。作為一個替代性的宏大敘事，它是一個非常值得的理論探討和目標設計。但是作為一個實踐，它把一些粗糙的認知當成了絕對真理，依據一個想象中的路徑圖就急吼吼地要給全世界改天換地，結局當然是異常悲劇性的。

《收租院》的價值也僅僅是在於它反映了一個可悲的事實，那就是人性是醜惡和罪惡的。說明白一點，它讓人看到人性是罪惡的，而不是人性的罪惡。在一個沒有真神信仰的國家，甚至是一個沒有精神信仰的國家，在一個信奉絕對權力和叢林法則的民族中，人的尊嚴和內在價值幾近於零，以至於見諸於歷世歷代的各種令人髮指的暴行惡事讓人不忍正視，可說是“傲”視世界。正如魯迅先生在他的《狂人日記》中的名句所言，“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

直到今天，這個國家和人民仍然極度缺乏對自身歷史罪行和自身內在罪性的反省和悔改。一個人很容易認定自己是個受害者或者是個無辜的旁觀者，卻無法接受自己其實就是那個罪人！事實上，這種的信仰缺失和偏差不但發生在中國，也存留在海外華人當中。舉例來說，在美國的華人有一個普遍的共識，就是必須儘可能地避免給華人老闆工作，不管是在大公司還是小生意中，不管那個老闆是大陸人、台灣人還是香港人，沒錯——甚至不管他是不是基督徒！但是，另外一個並不常為人論及的認知卻是，如果你是老闆的話，也必須儘可能地避免僱傭一個華人下屬，不管他有多麼優秀！看到沒？這裡沒有一個人是事不關己的無辜者！

缺乏對人性的認識，更缺乏對神性的認識，導致了一個缺乏愛，缺乏敬虔，缺乏盼望，缺乏感動，缺乏微笑，甚至缺乏真實情感的人群。一個只有漫長的歷史卻沒有過一個稍微像樣的、幾何正當的宏大敘事的中華文明不可能產生文藝復興那樣的文化和藝術。一般中國人的人生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做人上人，但是在現實中卻往往只能是僅求活着而已。這就是《收租院》的故事，也是余華所寫的《活着》的故事。這就是中西方文明的決定性區別。

如果你有機會去佛羅倫薩，建議你一定要上去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看看，因為那裡跟梵蒂岡的西斯廷教堂穹頂畫不一樣，它太高了，你在地面上很難看得清楚。如果看不清楚，那當然也無法明白它的意思了。

圖5：仰視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

圖6：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畫近景

圖7：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畫天堂部分近觀（那種透視感和立體感要在現場才會更能體會）

這幅題為《最後的審判》的壁畫是喬吉奧瓦撒里和他的學生花了七年時間完成的，占幅達到3600平方米。它所描繪的就是那個終極的宏大敘事，就是那個世界上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身在其中的宏大敘事！這幅畫把世界分為五個層次，從地獄往上，一直到天國。至於你在哪一個層次上，最好就是你自己去體會一下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當你走在這個穹頂畫的下方迴廊的時候，你剛好是處在地獄的一層，你是不太可能喜歡這幅畫的，甚至覺得它簡直是醜陋不堪！

圖8：天堂與地獄

在這個時候，我有點迫不及待地要往上攀登，要離開這個內穹，要到那最高處，要展望外面的那個城市。

圖9：穿行於穹頂的內層和外層之間的狹窄通道

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天台絕對是不會讓你失望的，那裡展現的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是那種質樸的、純潔的、少女般的美麗。當然，佛羅倫薩的美麗絕不只是流於外表，你不需要走進她的裡面，只是從高處就可以感受到她的尊榮的位格和敬虔的本質。你不但要看到周圍那些美倫美奐的大教堂，時刻在傳遞神的呼召，還要花點時間尋找那些點綴在城市中的大學、美術館和修道院，因為它們都不是那種張揚、狂傲的風格，它們就是那樣散落在這個城市當中。又或者說，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大大的大學、美術館和修道院！

圖10：我們十人團里一部分人所住的Suore Oblate dell'Assunzione女修道院就坐落在這一片的花園街區里。攝於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天台。這是一個在正常運作中同時提供遊客住宿的天主教修女院。佛羅倫薩有不少的精品賓館是由過去的修道院改造而成的。

不久前，我偶然看到MSN上列出的一個全球最美城市前20名的榜單，佛羅倫薩位列其中當然是完全不容置疑的事情。令我驚訝的卻是，在所有的亞洲國家裡面，只有一個城市得以入選，就是日本的京都。我嚴重懷疑這個榜單過於偏頗，於是又看了一些類似的榜單，發現差異並不太大。結果顯示，人們普遍認為的世界上最美的城市絕大部分是處在基督教和天主教背景的國家，或者是前基督教國家（伊斯坦布爾）。

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這個世界上的人，多少都在潛意識中知道，或者在意識流中激盪，甚至在靈魂中探問，我們的確是嚮往生活在那一個宏大敘事裡面，而不是在收租院裡面。無數的人訪問過佛羅倫薩，無數的人寫過佛羅倫薩的印象。自然，這些都比不上你活在天堂般的佛羅倫薩，而更好的是，你活在佛羅倫薩精神的天堂之中，仿佛是徐志摩筆下的翡冷翠，還有在後面我要寫到的另外一位詩人與他的劃時代的作品。。。

圖11：君尊的美男子——喬托鐘樓

圖12：喬托鐘樓與佛羅倫薩市區鳥瞰

圖13：南加大新近落成的USC Village，是不是很有佛羅倫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