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伯記的精義

在許多人看來，約伯記是一本記載義人受難的書，耶和華為了向撒旦表明這個世界上存在高於物質利益的信仰，容許撒旦擊打約伯，奪去他的一切財產、子女、地位以及健康，以此表明約伯的忠誠，而約伯也確實沒有讓上帝失望，沒有以口犯罪，從而大大地羞辱了撒旦一番，上帝也因此得了榮耀。

假如這就是約伯記的主題，這部書只需要1,2,42這幾章就夠了，中間的大部分經文都是廢話，與主題無關。我還發現，大部分信徒也只讀過這三章，對其他章的內容了解很膚淺，僅僅限於約伯三友錯誤地認為約伯因罪被罰，約伯則堅決否認，最後耶和華為約伯正名，證實他受苦不是因為犯罪，從而推翻了“人受苦都是因罪而起”這個命題。

這種結論是對約伯記這部奇書的侮辱，是對神性，人性的過度簡單化。實際上，約伯記是一部非常深奧的神學、哲學巨著，裡面包含着救恩的真諦。仔細靜下心來讀，會發現膚淺過一遍所完全體會不到的真理，神的智慧、能力、偉大、救恩從書中清晰可見。

首先，大家都認為約伯受苦對神完全沒有抱怨，因此成為義人的典型。但是隨着三友對話的進行，約伯的埋怨也不停地深入，有的地方赤裸裸的，以至三友對他的瀆神之語勃然大怒。可見，約伯並不是沒有抱怨神，而是在最開始的時候不敢抱怨。在受到三友刺激後，惡向膽邊生，怕也顧不得了，開始對神連篇累牘的責問。

又有人認為約伯是忍耐苦難的代表，他們引用的支持經文是雅各書第5:11,你們聽說過約伯的忍耐，也知道他後來的光景，主是大有憐憫的。不過約伯雖然受了大苦，但在聖經受苦的聖徒中，卻是最沒忍耐的。他自己也說，惟願我的煩惱稱一稱，我一切的災害放在天平里；現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語急躁。中文和合本對雅各書的翻譯用忍耐(patience)一詞並不妥當，用忍受（edurance)似乎更合理。英文KJV與NIV用的是Patience,但很多別的版本用的是Edurance.

還有人認為，約伯在苦難中始終依靠神，信心沒有動搖，這些人顯然沒有通讀原文。約伯在巨大的災難面前，是迷惘、軟弱、無助的，他對神加給他的災難是不解，憤怒與絕望。他不是順服、信靠神，而是追問、責備神。他詰問的對象始終是神，不是因為他相信神的良善，而是因為人確實沒法相信。正如他自己在30章所陳述的（見約伯記30章）。

既然這些都不是約伯記的主題，那什麼是的呢？我認為，這部書是舊約的羅馬書，是向讀者表明因信稱義的道理。

約伯何許人也？東方大善人，人眼中純粹、絕對的義人。他“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是一個人格高尚，行為純正，在人眼中幾乎沒有瑕眥的人。不僅如此，他還關心子女的行為，時常為他們獻祭贖罪。毛澤東說，做一件好事不難，做一生好事最難，約伯就是一個一生做好事的人。

約伯的純正不僅獲得人的讚賞，連耶和華也稱讚不已。他告訴撒旦說，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也就是說，約伯是獨一無二的。撒旦雖然認為約伯動機不純，但也沒有否認他確實品行卓絕。用人的眼光看，約伯絕對是最有資格上天堂的。就好象現在很多中國著名傳道人認為，老子孔子諸人現在在天堂一樣。假如約伯沒去天堂，天堂一定空無一人。我相信，撒旦也是這樣認為的。當時的世人這樣認為，約伯自己也這樣認為，現在的讀者也這樣認為。而約伯資財無數，子女成群，家道幸福，似乎也印證了神對他是認可的。

假如事情平穩發展，約伯波瀾不驚地光榮終老，如眾人所願進入天堂，他便不能被稱為得救，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進入地獄的危險，不需要任何救贖。有個叫釋迦的人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約伯也可以自豪地說，我不進天堂，誰進天堂？

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對這個觀念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約伯家破人亡，身染重疾，為人唾棄。很明顯的是，耶和華已經不再照顧他，不給他賜福，而是降禍了。這樣一個事實必然讓人得出一個結論：要麼約伯不是義人，犯了很大的罪，洞察一切的神降災予以懲罰，要麼約伯是個義人，但喜怒無常的神無緣無故的打擊他。三友堅持前者，因此一再指責約伯犯罪並要他認罪以取得神的寬恕。而約伯堅持後者，反覆辯稱自己無辜並呼救神與他答辯對質，還他清白。約伯的認識便在抗辯中不停前進，這是約伯記的一個主要內容。當然，從書中我們可以發現，約伯最初的神學與三友其實也沒什麼區別，只是災難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他自己反覆思索也找不出自己到底哪裡有罪，才使他對以前的神學產生懷疑。

約伯遭到打擊後，萬念俱灰，身心靈極度痛苦。他沒功夫去進行人生理想的探索，唯求速死。這便是他最開始的發言：詛咒生日，厭棄生命，渴慕死亡。由於敬畏神的慣性，此里他還不敢對神有怨言。在約伯的這段求死自述中，有一句很有意思：我所恐懼的忽然臨到。說明約伯敬畏神，是有很大成份消災免禍想法的。撒旦控告約伯的話──約伯敬畏神，豈是無故的呢？並不完全錯。只是約伯並沒有如撒旦所說當面棄掉神。這並不代表約伯默默接受神對他的安排，而是害怕的慣性使然。就如一個畢生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以身為共產黨員為榮的人，突然有天醒來發現理想與現實衝突太大，他不會一下子就公開承認共產主義破產了，即使內心再怎麼懷疑。從內心懷疑來公開接受有一個痛苦有思想過程。

約伯沒有當面棄掉神，並不是他對神有多大的信心，相信神在掌權，而是不願作不義的事，棄掉神就是最大的不義。當約伯的妻子要他棄掉神的時候，他理直氣壯地斥責她，是因為她沒有觸動他的痛處──這是個義人，他不能做不義的事。但當三友直指他堅守的底線，懷疑他的義的時候，他鬆動了。

三友來看望約伯，是認定約伯犯了罪，希望他向神認罪以得赦免。現在一看約伯不僅不認罪，反而以自我詛咒的方式發起了牢騷，搞起了”軟抵抗“，都勃然大怒，便撕下麵皮，直言約伯一定犯了罪。這一點刺痛了約伯，因為”行為純正“是約伯畢生的驕傲，是他賴以揚名立萬，昂頭做人的資本。在一切身外之物消失怠盡之後，這個”義名“是他所不能放棄的，因此他把求死的心暫放在一邊，與三友就自己是否有罪的問題展開了激辯。

三友從經驗，歷史與神學角度說明，神賞善罰惡，好人蒙福，惡人遭報。約伯則堅持自己無罪，要三友將自己的罪指正出來。此時約伯看來，要保證自己的”義名“，就不能保證神”賞善罰惡“的品性。約伯於是控訴神無故與他為敵，攻擊他，毀掉他。要注意約伯不是在狡辯，而是內心的真實感受。在搜腸刮肚找不到自己的罪，友人指不出，神又不顯現的情況下，約伯充滿了憤悶與委曲。此時，他的心從”萬念俱灰“而求死轉向”還我清白“。

三友繼續指責約伯犯罪，同時回應約伯對神的指責，強調神一定的公義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約伯則舉出大量的反證，說明惡人腰纏萬貫，事業發達，身體健康，子女成群，無災無禍。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發現，因為它粉碎了好人好報，惡人惡報這個傳統觀念。假如約伯不遭這個難，一生平安，他就不一定會發現這個新大陸。正是為了回應三友的指責，他將這個事實大膽地講了出來。

其實這個事實是明擺着的，如同皇帝的新裝，只是無人點破罷了。就如約伯本人所說的：強盜的帳棚興旺，惹神的人穩固，神多將財物送到他們手中。你且問走獸，走獸必指教你；又問空中的飛鳥，飛鳥必告訴你；或與地說話，地必指教你；海中的魚也必向你說明。看這一切，誰不知道是耶和華的手做成的呢。此時的約伯，非常徬徨，迷惑，從”還我清白“轉到”給我答案“。請注意在對話開始時約伯是求死的，但此時不甘心死的，他說：我若盼望陰間為我的房屋，若下榻在黑暗中，若對朽壞說：你是我的父；對蟲說：你是我的母親姊妹；這樣，我的指望在哪裡呢？我所指望的誰能看見呢？等到安息在塵土中，這指望必下到陰間的門閂那裡了。

在這個過程中，約伯看到，人都是失敗的，沒有人能安慰他，親人，親戚，朋友，都離他遠去，而真正能安慰他，還他清白的，反而只有那個”以他為敵“的神。

這之後三友繼續指責約伯，但他們的言詞不再犀利，基本處於守勢。而約伯的心路歷程則進入另一個階段。他的眼光人這個物質世界涉及到未知的世界。他感覺到，既然公義在這個物質世界沒有實現，那一定在另外的地方實現了。自己的”義“在生前不被認可，死後可能會被”認可“。約伯的這種心理變化，也給神的出場創造了條件，但是約伯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義“的階段。

在與三友的對話中，反覆出現如何”稱義“的問題。約伯說：“然而人神面前怎能稱義呢？”，三友也不停地說：”人在神面前豈可稱義？“。約伯說這話，是表明對如何稱義的困惑，想找到在神面前稱義的辦法：自己的行為都這樣完美了，神怎麼還對我這樣糾結呢？而三友則是為了表明約伯一定有罪。約伯啊，別以我們找不到你的罪你就無罪了，神一定知道你的罪。他們實踐的是”人人有罪“這個籠統的神學命題，但對具體的罪是什麼，卻沒有概念。

另一個在對話中常出現的詞是”智慧“。什麼是智慧呢，就是對事物來龍去脈的把握能力。約伯成三友在探求智慧，但好象誰都沒有智慧。大家都贊成只有神才有智慧，既然如此，那人該幹什麼呢？

在耶和華正式出場前，還有一個名叫以利戶的年輕人作了長篇大論的講話。我認為以利戶的講話是為神的顯現作引子，使約伯對神的出現有更多的期待與準備。與三友單純指責約伯犯罪不同，以利戶針對約伯的疑惑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一，約伯認為災難是神向他隱身，而以利戶認為災難正是神向人交流的一種方式，為了使驕傲的人謙虛下來。言下之意，約伯是個驕傲的人。我認為，以利戶的指責沒有錯，約伯確實是個驕傲的人。

二，約伯認為神是故意以他為敵，降災來謀害他。而以利戶認為災難與義人有益。假如義人在災中的表現同惡人一般，則義人也如惡人般滅亡。這裡，以利戶模糊了傳統”義人“與”惡人“的概念，而將其定位於對神的作為如何反應上，我認為這是”因信稱義“的原始表述。

三，針對約伯堅稱自己無罪，以利戶沒有如三友般斥責約伯遭災就是因為犯罪。但他強調，約伯在災中的強硬表現就是罪，他警告，假如約伯一直這麼剛硬，神也不會向他顯現。

神最後在旋風中顯現，此時的約伯已經經歷了一個完整的心路歷程，心軟化了不少。神沒有向約伯解釋他受苦的原因（他出不欠任何人一個解釋），而是以被造物的奇妙反覆詰問約伯，最後約伯說：我從前風聞有你，如今親眼見你，我在塵土與爐灰中懊悔。約伯沒有堅持自已的”義“，而是表示厭惡自己，要悔改，為什麼呢？因為約伯確實認識到自己是有罪的。這個罪不是我們所說的在行為上有什麼錯，而是在信心上。神對約伯說，你怎可定我有罪，好顯自己為義呢（40:8)？神的責備並非空口無憑，約伯曾說我本公義，神奪去我的理。約伯反覆強調自己是無罪的，神對他的待遇是不公的。與我們傳統解經家所說的約伯始終信心如一不同，神在這裡責備了約伯的懷疑與不信。

有人問，約伯根本沒有犯他朋友所說的罪，難道面臨無端指控連申訴的權利出沒有嗎？我說，當然可以，但是因信稱義和因行為稱義在申辯時是有區別的。想以行為稱義的人在為自己辯解的同時，會試圖指控神的不公，從而顯示自己的義，如約伯做的那樣。而因信稱義的人會承認神的好意，相信萬事都互相效力，讓愛神的人得益處。耶穌對門徒說：你們的義若不勝於法利賽人的義，斷不能進天國。保羅在論到猶太人的時候說，我可以證明他們向神有熱心，但不是按著真知識；因為不知道神的義，想要立自己的義，就不服神的義了。

約伯同三友多次提到的智慧問題：雖然大家都承認只有神有智慧，但這種智慧具體是怎樣的，誰都沒見過，出沒經歷過。神在提問中，顯示出他是造物主，萬物都是按他的意志被造的，出是按他的意志井然有序地運行着的。從天上的星，地上的海，風雨雷電，各種動物，都有安排調度之中，甚至人見人怕的鱷魚與河馬（這裡的河馬鱷魚應該不是我們今天所見的物種），神也可輕而易舉地制服。言下之意，約伯的苦楚完全在神的掌控之中，且是有目的的。神無限的智慧讓有限的人只能俯伏讚美。明白了這一點之後，約伯成功地完成了”因行為稱義“到”因信稱義“的轉變，實現了自己的重生。以前的他，恐懼地謹守律法，而那之後，則是與神同行。

新約中也有個約伯式的人物，保羅在腓利比書中講：其實，我也可以靠肉體；若是別人想他可以靠肉體，我更可以靠著了。我第八天受割禮；我是以色列族、便雅憫支派的人，是希伯來人所生的希伯來人。就律法說，我是法利賽人；就熱心說，我是逼迫教會的；就律法上的義說，我是無可指摘的。只是我先前以為於我有益的，我現在因基督都當作有損的。不但如此，我也將萬事當作有損的，因我以認識我主基督耶穌為至寶。我為他已經丟棄萬事，看作糞土，為要得著基督；並且得以在他裡面，不是有自己因律法而得的義，乃是有信基督的義，就是因信神而來的義。也就是說，人稱義，如果是希望通過行為，而不是信基督，本身就是罪。

回到本文開頭撒旦控告約伯的話，約伯敬畏神，豈是無故的呢？意思是，人對神的敬拜，是出於物質利益的交換，把物質利益的因素拿掉，人對神的敬畏便不存在。不得不說，撒旦的眼光非常精到，他的話語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利益交換是一切”因行稱義“的核心，敬拜的交換條件是神的物質賞賜。約伯實際上也不例外，只不過約伯比一般人高傲，有一身硬骨頭，不服輸，所以他心裡的不滿嘴上不表現出來。但神偏偏想要他將不滿發泄出來，將原來的神學思想全部倒出來，以便更好地認識神，因此又派了三友來刺激他，逼迫他講出心裡話。

在這裡我們必須避免一個觀點，就是上帝為了證明無物質利益交換的敬拜的存在，借用約伯與撒旦打賭，狠狠羞辱了撒旦一番。這是太小看神了。撒旦非常清楚約伯的光景，神也清楚，神明白撒旦的意圖，但撒旦卻不知道神的計劃。神借用撒旦的攻擊，使靈魂的拯救臨到約伯，而不單單只是物質的賜與。他是滿有恩典，滿有慈悲，滿有憐愛的至高神。他的智慧不可測度，他的能力不可稱量。我們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約伯就是一個例子。與其說約伯記是義人受難的一本書，不如說是打破義人神話的一部書。

讀懂約伯記，我們可以回答很多長期困擾基督徒與非基督徒的問題：

一，全知，全善的神為什麼容許苦難的存在
   神借用苦難讓不相信他的人相信他，讓信他的人得更大的造就

二，世上那麼多好人，僅僅因為不信耶穌，就要下地獄嗎？
   參考義人約伯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