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身上的斑斕歷史
俞蓓芳
1958年的四川某鄉村,有一對幼小的兄妹,妹妹5 歲,哥哥7 歲,祖父
母已經死亡,父親在遙遠的新疆勞動改造,母親勞動的採石場與他們相隔一
條大河。母親每周被准許探望兒女一次,每周有一天這個女人往返步行12個
小時,到兒女身邊必是凌晨,雞鳴時間又再一次往大河對岸趕。每周母親送
來的食物顯然維持不了生計,其餘時間他們乞討為生,而周遍都是貧寒之人,
儘管每天都出門乞討,但往往不是每天都有收穫,於是,哥哥有幾日要撇下
妹妹,步行到更遠的地方去要飯。
那位當時才5 歲、僥倖活了下來,又活到今日的老太太跟我說,當時他
們兄妹就住在自家大屋裡,只是住的是自家的柴房,祖父母被鎮壓之後,家
里的大屋和田地已經不屬於他們家了,好在自家的柴房也是很寬大的。偶爾
哥哥沿着門前的泥路往城裡走,一走就是很多天,她獨自留在那個大而暗的
柴房中,心中很是忐忑,她很怕家人再一次地去而不返,祖父母某一日出了
這門就沒再回來,聽說父親在遙遠的地方,也是很多年見不了面,母親每周
中一天的凌晨,來到小女孩的面前,她都覺得那是做夢,真的很象做夢,因
為天亮的時候,母親已經消失了。很多時候,女孩子趴在門檻上等她的家人,
哥哥每一次回來她都會雀躍,每一次外出她就開始忐忑,害怕再也見不到。
老太太說,當時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家人罹難,並不是只有自己才吃不飽,
她說自己家的柴房,曾經象個嬰幼兒避難所,許多要飯的、沒有家的孩子都
滯留在這裡,有時候他們也跟了哥哥出門乞討。有一個她也不認識的女人,
來到柴房,撇下自己稚小的女兒,就扔在自己旁邊,然後這個母親再也沒有
出現過第二次。這個孩子還不會走路、說話,滿身蠟黃,哭聲也異常細弱,
小女孩跟這個嬰兒一起等待哥哥回來,到哥哥回家的時候,嬰兒已經僵硬了。
哥哥把那個嬰兒埋在自家院子裡的一棵樹下。
老太太問我,你信不信靈魂或者鬼魅那些東西?
我說,不信。我是個很有科學精神的人,任何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我都
不信。
老太太說,是很難讓人置信,我又一次見到那個嬰兒是在她死後。哥哥
埋了她。過了幾天我們又沒了食物,哥哥又一次出門。在那些年很多很多夜
晚都是我一個人在那個柴房。我睡在靠近門的地方,為了暖和一些,我們留
下了她的襁褓布,我捲縮在上面,在襁褓布的下面是柴禾。我就是在那個夜
晚看見她的,她離開我不太遠,在另一個柴禾堆上,她正努力地向我爬來……
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她應該在院子裡的樹下土堆下,而不應該在我身邊
……
我用油燈點燃了柴禾,我要趕走那個已經死去的嬰兒……
柴房燒個乾乾淨淨,大火中沒有燒不乾淨的東西。
老太太說,有一小段時間,自己是記不住事了,煙霧中,她喪失了感覺,
只知道最後被扔出了房間。她清醒的時候看見自己曾經的家變成一片廢墟,
在灰燼中有一個小男孩子的屍骨,她相信這是自己的哥哥,這個大火的晚上,
哥哥正好回家,從火海中把自己救了出來,而自己沒有來得及脫身。而這一
天之後,哥哥確實再也沒有出現過。
老太太說,又過了一些年,母親從採石場回來,父親從勞改中釋放,並
就地在新疆勞改營工作,母親帶了她去新疆與父親一起生活。
老太太說,他們一家在新疆一個新興城市叫石河子,那個地方原先並不
住人,風光極其絢爛,當她走出駐地去看天的時候,儘管天藍得令人難以置
信,遠山青黛一片,雲白如棉,身邊有廣袤的原始胡楊林,因為此地久遠都
是無人區,人氣稀薄,讓她感覺說不出的荒涼。
那是一種美麗得讓你害怕的感覺。
我問,那種感覺什麼時候你覺得好些了呢?
她說,在文革開始之後,全國各地的知識青年來到了這裡,這裡才開始
真正有了人氣。
老太太尤其說了說原始胡楊林。
她說,為了解決越來越多人的吃飯問題,他們決定開荒種地。第一眼就
看上了那片胡楊林,那場燒毀老林子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個月!
三個月?
是的,燒得一乾二淨。然而這地還是不能用。胡楊腳下必是鹽鹼地,五
谷不生的。我們誰也不知道。
關於自己一家,老太太說,經歷太多變故,這一次運動地下黨員的父親
被派駐家鄉,執行鎮壓自己地主父母的命令,下一次運動父親被流放到邊疆
勞改,大飢餓中有人在自己身邊活活餓死,小兄妹沿路乞討,7 歲的哥哥死
於火災,自己一家在新疆一住就是一輩子。
你怎麼看這些事情?我問。
老太太說,父親活着的時候曾經對自己說過,不要仇恨,消除敵人和可
能的敵人,是每一個政黨都會做的事情。而且一個人的力量和一些人的力量
是不足以改變什麼的。在大危難中,人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盡最大可能保全
自己生命。一些事情,道德也好,人性倫常也好,一旦與自己活下去發生對
立,在你死還是我死變成只有一個選擇的時候,捨生取義很多人做不到。而
實際上,我們當時被告知,消滅敵人,哪怕是血肉至親是最凜然的大義。
老太太最後也沒有說,自己祖父母的死與父親有多大的瓜葛。
但自己的父親說過,如果有錯,錯的不是我們。
在聽這些故事的時候,我難免有悲憫之意,而歷史車輪就是這樣在往前
走,所向披靡,人只有三種,一種人如閹人,無腦,寄生在這輛車上,車的
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不用選擇,只要緊緊跟隨,隨聲附和,但一旦失去寵
信,從瘋狂前行的車上被扔了下來,昨天可能榮華富貴,今天一樣粉身碎骨。
一種人如樹,無嘴,靜默旁觀,也許他瞭然於心,但他主動放棄了言論權利,
他們都是為偷生為苟活。三種人是草芥螻蟻,無命,被歷史車輪碾過,如泥。
老太太在跟我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始終臉帶微笑,用沒有什麼感情色彩
的客觀冷靜的語調敘述她漫長人生。
她說人生悲喜參雜。
如果沒有這一次次變故,自己四川好大一家子不會人口寥落,家產盪盡,
父親不會發配,全家也不會與新疆有什麼瓜葛,也不會有支援邊疆建設上山
下鄉的知識青年,如果沒有這一切,她不會遇到自己的丈夫,一個在新疆的
上海知青。
說起他已經故世的丈夫,她臉上有微微的潮紅。
她說丈夫和後來降生的女兒是坎坷中開出的花。上帝讓她最後有一段幸
福人生。
雖然他們相伴的人生很短暫,也充滿了各種考驗,但終究是幸福的。
丈夫是當年“我要回城”知青事件的領頭分子,他在自己的故鄉象賊一
樣東躲西藏,日日惴惴不安,與遠在新疆的妻子一分別就是十年。
十年後的某一天,丈夫的政治問題得到全部解決,她也能正大光明地回
上海探親,推開自己家門的時候,女兒已長成了窈窕少女,她問站在門口的
陌生婦人:阿姨,你找誰?
老太太在漫長的敘述當中唯一一次掉下了眼淚。
老太太身邊漂亮的女子說,我離開我媽媽的時候,媽媽還年輕漂亮象個
姑娘,而隔了十年,門口站了一個老年婦女!我感情上一直扭不過來,我很
長一段時間感到叫她媽媽是件很奇怪很彆扭的事情。
有多長?我問。
女兒說,半年。
我問,是件什麼事情,讓你願意叫了呢?
女兒說,我們感情已經很好了,我對她差不多跟女兒跟媽媽一樣的親昵
了,但我還是改不了口。媽媽寵我,每次我叫阿姨,媽媽都答應我。一次跟
平常一樣,我放學回來,爸爸媽媽都在那兒,我自然而然地叫,阿姨,我累
死了,阿姨,你把拖鞋給我拿過來,還有阿姨,餓了,什麼時候可以吃飯啊?
爹爹不由分說上來就給了我一個耳光!當爹爹手再一次舉起來,準備反手再
給我一個,他的手落在了我媽媽的臉上,因為那一剎那,媽媽擋在了我身前。
老太太說,男人下手是很重的,當時我們母女,每個人臉上都落下了一個清
晰的掌印。而那天開始,我們真正象母女了。我女兒說,那個用身子擋在我
面前的肯定是我媽媽,不會是別人!
老太太說,已經有很少這樣的男人這樣的丈夫了,他和女兒在上海,我
在新疆,我們經歷了十年的分別,我們的婚姻一點沒有變色!而且,老太太
說,在我們團圓的那一天,我丈夫告訴我,這十年,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
我的事情。我對此深信不疑。
在他們夫妻團圓了三年之後,老太太的丈夫故世。
老太太說,我還是幸福的,丈夫那麼堅定地愛我,雖然這一切已經成了
回憶,但終究是美好回憶。他給了我一個女兒,成為我老來依靠。
老太太說,人生是悲喜交織的地方,不幸是幸福的前因,幸福是不幸的
結果,如此的因果相連,結尾處有這樣好的人生,賦復何求。
這就是大歷史投射在一個普通女人生命中斑斕的顏色。
她如歷史車輪前的一草芥,車輪曾經這樣碾過她,但她終究活了下來。
她說,我已沐浴到了陽光。我卻看見她個人歷史上那些沼澤、黑夜,那些巨
輪底下沒有陽光的日子,以及她那些生命不復再有的螻蟻眷屬。
老太太說,人生真如夢一場,忽悠悠我就這麼大歲數,所有風起雲湧都
退到了看不見摸不到的地方。
我其實很想知道,如此這樣的夢如果重頭再來一遍,如果人有機會選擇,
她會在是與否之間選擇哪個字?
老太太說,我其實很喜歡文學的,但最終寫不出什麼東西來,也看不出
我的歷史中有什麼,我只是客觀地把一切都告訴你,你如果有一支筆,你告
訴我你看到的是什麼?把你看到的寫出來。
這些最後終於形成了文字。
各位悲憫的見悲憫,憤怒的見憤怒,仁愛的見仁愛,熱愛上帝也可以窺
見上帝的氣息,他終究讓一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