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與一位逝者的交談,
請慢些,再慢些!
讀我這段文字。
——題記
到了,這就是你長眠的青山農場。一條小路,靜靜通向墓地,你停在了這裡,停止了思想,也停下了手中的筆。
青山農場在美國費城郊外,這裡的清晨寧靜極了,是鳥的啼鳴讓這片大地又甦醒過來。這裡草木扶疏,綠竹、青松、白蠟樹把這裡襯托得分外地幽靜肅穆。滿眼都是綠色,又是剛剛飄過一陣綿密的細雨,那些飽含了水分的草木,像是要把綠色噴吐出來似的,這回我真的算是理解了蒼翠欲滴的含義。這裡,便是你心中最美麗的原野了,因為有時你會覺得眼前是一幅典型的中國畫面,而不是在美國,置身其中恍惚又回到了中國鎮江的童年時光。
這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墓了,沒有隆起的土堆,頗有“墓而不墳”的意味。墓是你生前自己設計的,簡潔樸素。沒有墓志銘,也不帶任何多餘的裝飾,但這也是一座感人至深的墓塋,平臥墓地的那塊石碑上僅有一方印,鐫刻着三個漢字,是你的中國名字。墓朝東方,其含義不言而喻——落款在中國。從中,不難看出你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之精深。
拭去你墓上的水漬塵土,乾乾淨淨的墓碑光可鑑人。然後獻上花圈放上祭品,花圈是用精心挑選的梔子花編織而成。你說,那些盛開在中國江南的梔子花叢是你夏日的喜悅,你一直懷念這種開在自家院子裡油綠葉子襯托着的寶石般的白色花朵。那時,一些鄰居家的姑娘經不住這芳香的誘惑,常從大門溜到你家後院,摘幾朵戴在發間。但你一點也不討厭她們這種私闖宅院的行為。晚年,你時常問自己:“這種白色的小花,還開在中國的江南嗎?中國的女人是否還是喜歡把它摘下來,插在頭上?”
“親非親,故非故。”花圈的綬帶上寫什麼內容,還是動了一番腦筋。右首寫的是:珍珠永輝,算是最短的悼詞。左首落款是:你的鎮江老鄉。綬帶上的“珍珠永輝”四個字已鑄成了銅印,是帶給你的禮物,放在你美國的家中了,擺在進門左手的柜子上。祭品是從鎮江帶來的黑橋燒餅和京江飠齊,這些都是你念想到極致的東西,你多麼想吃一塊黑橋燒餅啊,這是你躺在病榻上都在懷念的童年味道,你說京江飠齊六角錚錚,蘊含着做人的道理。
佇立在你的墓前低頭默哀,沒有刻意的悲傷,一圈的敬意把你的墓真情相擁。朗誦你懷念鎮江的詩篇《Where is my home》,是墓祭的內容之一。有人把這首詩歌的標題翻譯成《何處是桑梓》《家在哪》,都很好。不過我覺得把它意譯為《想家》更契合你想表達的情思,你說,對不?當你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就來到了中國;你在鎮江生活了十八年;你在學籍卡上把自己的籍貫寫作鎮江;你在談話和作文時也常用這樣的口吻:“我們鎮江。”你覺得中國才是你賴以生存的大地,扎得最深的根留在了中國故鄉鎮江,而到了美國就像被人連根拔起。
這趟來為你掃墓,也帶來些問題,想就教於你。我知道你是喜歡徐志摩一如新月般清冷的詩歌,甚至認為他是中國式的雪萊。但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你與志摩的戀情,是不是子虛烏有?你比志摩大五歲,反正我不相信那場上世紀的“姐弟戀”。你翻譯的英文版《水滸傳》,請墨西哥籍畫家畫了不少酷似中國水墨畫的人物插圖,畫面上那些時而楷書時而篆隸的中文題款,是不是你的手筆?把你晚年生活攪成一鍋粥的那個會跳舞的哈里斯,你想要清醒,他卻讓你沖昏了頭。這或許是你隱匿於世最幽深的秘密,但時過境遷,歲月能使刀劍失去仇恨的光芒,確實沒有必要,去復盤那段人生的殘局。你寬恕他了嗎?在鎮江,你曾有一架英國的墨翠牌鋼琴,你在上面學會了彈奏巴赫、門德爾松以及貝多芬的樂曲,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架琴,你能告訴我,這個牌子的英文全拼嗎?還有,你自己生前最中意的油畫肖像,就是掛在你家客廳的那張,我想知道畫家的國籍和尊姓大名……我的問題實在有點多,又生怕對你有太多驚擾,且先問這些吧。
抓起一把墓地上潤濕的泥土,感受地下你骨血幻化的深沉,握着這把土,如同握住你的思想和靈魂,我的手心在出汗,我知道這把土的分量,我喚它為“大地之土”。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就是《大地》(The Good Earth),我深知Earth一詞中先於母親的泥土之意義。一切來自泥土,又必將回歸大地。
獲獎給你帶來了榮耀,你卻十分低調。你說:“我最早的小說知識,關於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到的。今天不承認這點,對我來說就是忘恩負義。”從小,啟蒙老師孔先生就曾教導你:“不要總想高人一等,把頭抬得比別人高的人,遲早是要掉腦袋的。”所以,當着美國文學界那麼多大佬,你說自己的小說只不過是供人們消遣解悶的故事,幫助人們打發消磨一些難熬的時光而已。誠然,拼尊敬,不靠兀傲。你“卑以自牧,含章可貞”,頗有中國文人的風範。
你一直想回趟中國、回一趟鎮江、回一趟家。你憧憬着那次快要成行的訪華旅程,你快活像一個等待回娘家的媳婦,你甚至為那趟旋里之旅準備了盛裝——一件用緞子做的中國旗袍。你的訪華申請被拒,你體會到了心真的會碎。你不堪這一記重擊,你倒下;1973年驚蟄那一天,你鬱鬱而終;你長眠於此。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歡樂與哀愁,如變幻的雲,不變的是你對鎮江故鄉永不弭息的思念。時光倉促逝去不舍晝夜,算了一下,下個月26日是你的130歲冥壽,明年3月6日又是你50周年忌辰,肉體得以安葬,雖歸於泥土,但青山不墨精神不死。你與青山永存的精神系我所思念,精神無形且無體積,它能御風而行,往東,那是中國的方向,你魂牽夢縈的中國故鄉鎮江依然——
我弱弱地問:
你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