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父親剛好在中國人說的坎兒上,七十三歲。父親瘦小,據他自己講,一輩子體重也沒超過一百斤,父親也多病,上大學時,被火車壓段了一條腿,文革被追打,逃到外地,全身換血,從48歲起就心肌梗塞,小的不算,大的有三次,最嚴重的是十一年前,休克了十六個小時。去年十月,父親又患上肺癌,而且已轉移到骨頭上。醫生說,他只有3-6個月的時間了。看來這次是過不去了。
九六年,父親和母親一起移民來加,我便使盡全身解術向父親傳福音。有一天,父親對我說:“不要再給我講,《約翰福音》我可以背,我一生的經歷告訴我沒有神。”,他還說,“如果耶穌可以治病,那醫院關門好了。”。那時,我才知道父親從小在教會學校長大,教堂對他並不陌生,我們唱的詩歌他也好熟悉。父親給我的表態就是:刀槍不入,滴水不漏。最後,父親因極不喜歡國外的生活,放棄了移民,和母親回國了。
兩年以前,我作了個夢,父親被裹屍布包着,我拼命地叫他,用盡全身力氣喊,“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他慢慢地睜開疲倦的雙眼,看看我,輕輕地說:“我沒有死”。第二天一早,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抓起電話,劈頭蓋臉地就問:“爸,你怎麽樣?有沒有看醫生?”父親不解地回答:“我?不怎麽樣,為什麽要看醫生呢?”。我想:算了,夢就是夢,也許我想得太多了。但這個夢從沒在我的腦海中消失,我一合上眼,骨瘦嶙峋的父親就浮現在我眼前,我問神:“你要讓我怎樣?”。沒有答案。但在那一年的春節,我寫了一封不尋常的家書。中國人是很含蓄的,尤其是父母子女之間,彼此不太表達感情。我也不列外,從沒和父母表達過真正的感受。在信中我說:“爸爸,你對我很好,你用你的一生來愛我,我這一生即使給你做奴隸也無法報答你和媽媽對我的養育之恩,如果,我成了百萬富翁,我也無法償還你為我付出的。但有一件禮物,我可以給你,可以償還你對我的愛,那就是耶穌基督。爸爸,我愛你,你就為了愛我的緣故,再想想吧,神比我更愛你。”
年二十九,回到家,剛剛化療完,前一天趕着出院的父親,老淚縱橫,拉着我的手說:“你看,你爸成啥樣兒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的淚奪眶而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全家被趕出京城,他沒有淚,紅衛兵圍追堵截,他沒有淚,被人誣陷,停發工資,要靠向單位借錢養我和媽媽,他沒有淚……我抱着無助的雙親,泣不成聲。
年三十晚,無論怎樣,還是和媽媽坐下,包個團員的餃子吧。父親在隔壁房間痛苦的呻吟,象針一下一下,拔出來又插進去地扎我的心。午夜零點,當新年的鐘聲響起的時候,外面震耳欲聾的鞭炮,父親的哀號,母親茫然的目光,相互交織着,象一把把利劍,穿透我的心,父親流着淚,對我和母親說:“你們為我禱告吧。”我再也忍不住了,抱頭號啕大哭:“主啊,你救我的父親,他雖不認識你,但你愛他,求你醫治的手撫摸他。”
初一,父親高燒不退,滴水不進,唉哼,呻吟越來越頻繁。父親認為大年初一看病不吉利,霍出命地反對上醫院。母親一步不離地守着父親,我只有以淚洗面哀求我天上的父。
初二凌晨兩點,我求父親,求他答應我叫救護車,終於,他同意了。到了醫院,父親的白血球降到300,血色素只有5。醫生立刻下了病危通知書,告訴我們要準備後事。媽媽一下癱在我的懷裡。醫生告訴我,父親即使可以暫時脫離危險,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活着出院。
初二到初十,我的日子就是醫院,父親每半個小時睜一次眼,十分鐘可以講一句話。我從沒這麽近地看過父親,父親沒有血色的臉好像全然沒有知覺。當他每一次睜開眼,總是說同一句話,“早點兒回家,你身體也不好,你有心就行了。”。一天,我問父親,我信中提的事兒他想過沒有,父親沒有回答我,只是說:“你爸一輩子沒害過人,今天為什麽落到這個地步?我想不通。”我強忍着淚,心裡呼求那讓死人復活的主。我說:主啊,女兒求你了,我不靠你,還靠誰呢?
一夜一夜,我從同一個夢中哭醒,夢是父親的追悼會,我開始回憶父親的一生,最後,我突然不知該如何結尾,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說:再見了,父親。便大哭起來,因我知道,我們沒有再見的那一天,我們是不同的兩個歸宿。我又說:永別了,父親。這一次更是哭的心痛,因我不要永別,我不要永遠的隔離。一夜一夜,我爬起來,撲伏在上帝面前,“主啊,我不要永別。”
父親脫離了危險,但醫生說,父親的生命是按天計算的。
復活節的晚上,打電話回家,媽媽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靈魂得救了!”。我先是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馬上說,“快,我要和爸講話。”。父親說:“我之所以要接受耶穌,是神的愛打動了我。”父親在醫院問我的“為什麽”的聲音還在耳邊,怎麽一下就變成了“神的愛”了?我不明白,我想起了自己對父親講的話:神比我更愛你。
今天的父親,不但一天可以為母親做三餐,而且化驗表明,癌細胞基本消失。我知道,生命都有盡頭,父親的故事不在於讓死人復活的主賜給他又一次生活的機會,而在於如果有一天要說再見,將不會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