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的心哪,系著一個解不開的百年義和團情結。
反覆思考歷史,我問自己,我明知從景教傳入大唐,福音在華傳播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我明知基督教是世界性的宗教,可還是偏把基督教稱為洋教,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意識和下意識支配著我呢?
那是充滿了鄙視、輕蔑、排斥和抗拒的心理。那是迷茫、失落、恐懼和仇恨的下意識。那是血液中奔流的陳舊古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是心思 分辨了數千年的華夷之辨,凡四夷(“洋人」、“鬼子”)皆不如己,他們無知、愚昧、野蠻、心智未開、道德低下。那是說不出口的受盡蹂躪的民族恥辱感,被幾個自己瞧不起的小對手打得一敗塗地,又不得不公開認輸。那是倍受挫折傷害的民族自尊心,回顧祖宗的豐功偉績,充滿了自尊;面對現實,則心懷不平、不憤而又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我的心哪,系著一個解不開的百年義和團情結!
這義和團情結,它是許多歷史聲音的迴響,它是無數扭曲心靈的映照。曾國藩著《討粵匪檄文》抨擊太平天國軍“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教、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盪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注1)在他的話中,有我對基督教的同樣無知和恐懼。晚清時的李東遠說:“通商則漸奪中國之利,傳教則並欲奪華人之心。”(注2)在他的話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狹隘和封閉。一九二二年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非基督教運動宣稱,“宗教是麻醉劑”。提出“有宗教則無人類,有人類則無宗教。宗教與人類不能兩立。”(注3)這話也表達了我對基督教的仇恨。我以往只疑惑,官方的宗教政策何以如此殘酷,竟讓無數無辜者的鮮血橫流。但我從沒意識到,正是我心中那無名的仇恨,使我不自覺地也成了儈子手的幫凶。
愚昧無知、盲目排外、恐懼變革、對外封閉、自我欣賞,糾纏在我心中的這個義和團情結,使我不自覺地把對耶穌的信仰,排斥在我的視野之外。基督教中,我只看到了耶穌是外國人,基督教是外國宗教。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上帝,更看不到我和上帝那不可分離的生命聯擊。我的生命力萎縮了,衰落了,它不敢面對耶穌向我發出的挑戰。我用“洋教」這個藉口,懦弱地把自己裹起來了。
我恥於問自己但又不得不問:我們這些炎黃子孫,還有幾多大漢的氣度、大唐的雄風?大唐百姓的多數並沒有把佛教視為洋教,反而有玄裝西天取經之壯舉、禪宗頓悟見佛之創新。他們的生命力充滿了生機,心胸開放,心態康健。他們有信心、有見識、有魄力去接受外來的新文化、新知識、新價值的挑戰,以宏大的氣度包容、接納、吸收新的精神食糧。這不僅沒有損害他們的民族自尊心,反而把中華民族的精神境界提高到了新的天地。
可是,當我們面對那強大的西方,求救的卻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通過咒罵━━他們是洋鬼子,一吐心中的悶氣、晦氣、怨氣━━怒氣。民族屈辱感和盲目排外情緒彼此交錯,使我們把與洋字沾邊的一切東西,都作為排斥的對象。實在打不倒的又很實用的東西如「洋貨”,就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崇拜並諂媚它們。從排外到媚外,僅一步之遙。
我清楚的看到了,這導致我卑怯的義和團情結後面,隱藏著一個空了殼的民族自傲心:我們有多麼偉大的祖宗和輝煌的過去啊!中華在地理上是天下的中心,在文化上更是如此。中華的文字、文學、禮儀、典則、制度、道德,乃舉世無雙之文化精華。(注4)這種強烈的民族優越感,為我們帶來多少自尊、自豪、自大、自傲和自滿。
而今世道變了。往事不堪回首!我們雖不是百事不如人,但科技上不如人,民主上不如人,法治上也不如人。精神文化和道德價值,這是我們的最後防線了。反對包括基督信仰在內的西方精神文明,是我們唯一可以自怨、自慰、自憐、自欺的了。我們的精神天地,實在太可憐了。
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糾纏我的義和團情結,也包含了一份悲蒼之情:那是面對列強滅文滅種,中華兒女不得不發出的救亡圖存的怒吼,那是天下興亡,匹夫必須承擔的重任。儘管我們的先輩一再被強盜打敗了,但並不能證明強權就是公理。而先輩留在天地的那股正氣,尋找的是永恆的正義!
但是,若沒有上帝,天下有何永恆的正義可言!
終於到了那一天,我敞開了自己封閉的心門,奉耶穌的名向天父祈禱:天父啊,鴉片戰爭以來那民族恥辱和歷史傷痛,折磨我多年了。這心靈的煎熬,帶來的只是仇恨!那洋教的偏見,曾使我的理性幾度迷失,今日我要掙脫這枷鎖!心頭的怒火啊,你燃燒吧!我情願被你燒死,也不願任你再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了。
耶穌啊,熄滅我心頭的怒火,讓我暢飲你賜下的生命清泉,歸向你,心靈得安寧。
附註
1·謝扶雅著,轉引自《基督教與中國思想》,第286頁,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90年。
2·參《福臨中華》一書。
3·參王治心著,《中國基督教史綱》,第二十章,1959年。
4·殷海光,《中華文化的展望》,書中的第一章,“天朝型模的世界觀”,對此心
態有精彩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