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亞當、夏娃的藉口,是幾千年來人類的共同藉口。
回想往事,我知道自己活得挺可憐。但我常勸自己想開點,諾大個中國,活得可憐的,不是我一個。比起那些骯髒的小人,我還算有點人格。這樣,“他人”又安慰了我,使我不在乎我過失的性質,而著眼於它的程度,即我的過失比別人重些,還是輕些。
“他人”在我的生活中不斷地以不同的名目出現,作我的擋箭牌。這無人格的“他人”常常扮作社會出現。我以往總愛為自己辯解說,我的過失,是我所處的社會條件作用的結果。環境的利誘和脅迫,使我不得不偏離人的正路。如果,我生活在好的環境下,我也會挺高尚的。因此,我的過失雖是我選擇的結果,但卻是我不願意並且也無力控制的選擇。
這辯解多麼貧乏無力!難道我一直是受“他人”或“社會”的誘惑才犯罪的嗎?不。誘惑之所以能誘我、惑我,對我構成誘惑,是因我內心的邪情惡欲一直蠢蠢欲動,它渴望被誘惑。有時候,它甚至忍受不了“他人”不來誘惑它,它主動尋找誘惑。
我不是不想拒絕誘惑,我在心中下過無數次的最後決心,但很快又把它們否定了,並且,事後為此懊悔不已。多少次,在面臨道德的抉擇上,即使我能控制我的選擇,即使我明知是非善惡,但我卻對“是”說“不”,對“非”說“是”。我不敢不與邪惡妥協,我害怕失去生活的歡樂。那歡樂帶著邪惡的微笑,慶賀它又一次戰勝了我的良心。
數次讀〈創世記〉後,我禁不住懷疑,人類自存在以來,究竟有多少進步?我對自己的辯護怎麼竟同亞當、夏娃的辯解如出一轍!他們吃過分別善惡樹的果子後,亞當對上帝說,“你所賜給我與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樹上的果子給我,我就吃了。”而夏娃則說,“那蛇引誘了我,我就吃了。”(創三12)
亞當、夏娃的藉口,是幾千年來人類的共同藉口。
難道不是這樣嗎?號召我們嚴於解剖自己的“偉大導師”,對自己卻一貫文過飾非。許多中共老幹部“文革”後只控訴“四人幫”怎樣迫害他們,卻從不懺悔他們以往整得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在“文革”中,億萬人都像發了瘋似的,一夜之間變得極端無情、殘暴,但他們卻將原因都歸結為自己上當受騙了!
單憑一個“偉大領袖”,不可能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我不想為任何人在文革中所犯下的罪過或錯誤開脫;如果,我承認每個精神正常的人都有自由意志;如果,我要為自己不是在暴力的直接威脅下所作出的一切選擇負道德責任,那麼,我和每一個參與了文革罪惡的人,都必須承認:人心像古希臘神話中的“潘朵拉匣子”,只要一打開它,一切邪惡的東西就都跑出來了。
面對著人慾橫流的大千世界,回首那慘絕人寰的兩次世界大戰,骨肉相殘的文化大革命,我怎敢有勇氣說:“我不是罪人?”誰敢說,“我是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