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什麼煩惱
作者:謝有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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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願我的煩惱稱一稱,我的一切災害放在天平上,現今都比海沙更重。
——《約伯記》六章二、三節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新正統主義最傑出的神學家蒂利希還是德國一個普通的軍中牧師,這位自小在農村長大,一生熱愛大自然的青年,一夜之間被戰爭的殘酷震驚了。當時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看見了瓦礫,我看到了斷垣殘壁,面前的廢墟,在我看來並不是房屋倒下來,而是整個人類文化的解體,整個西方文明的倒塌,一切樂觀主義在這裡結束了。”我非常喜歡這段話,它像鑽石一樣銳利,讓我們看見樂觀主義的最終結束。熟悉西方思想史的人都知道,樂觀思想的結束,悲觀思想的盛行,是文學、藝術、哲學、神學史上的重大轉折,文藝復興時期所建立起來的那個人的神話,也是從這個起點上開始走向衰敗的。
這個轉折從哲學領域已經先開始了。從希臘時代開始到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哲學家幾乎都是理性主義者,認為理性的準確性是可靠的,並由理性而建立起了樂觀主義的思想基礎。像笛卡爾就有一種樂觀想法,認為數學和數學分析,若能精確的運算,便可以做到將所有的知識連貫統一起來。特別是達爾文進化思想的盛行,更使人類獲得了一種虛假的樂觀:既然人已經從野獸的狀態進化到了有道德的人性狀態,那人類的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光明、更偉大。二十世紀初期以來,凡承繼十九世紀達爾文、黑格爾、斯賓塞這些哲學家的思想,用理性或進化論來詮釋歷史的人,都沒能逃脫這種樂觀。但是,實際上從盧梭開始,就開始對這種樂觀思想表示懷疑,顯露出了某種悲觀失望的神情。1749年開始,盧梭認定啟蒙運動強調理性、藝術和科學給人類帶來的益處不及帶來的損失,所以他終於對“進步”失去了信心;康德盼望在本體世界與想象世界中建立一個“統一”的知識理論,但這種盼望他也沒達到;到克爾凱戈爾,則發展出了理性使人悲觀失望,非理性給人帶來快樂的思想;後來的尼采與那些存在主義哲學家都是在“非理性能給人帶來快樂”這一思想路線上的。事實上,快樂並沒有出現。當薩特、加繆、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等人將一堆諸如“荒謬”、“焦慮”、“圓滿的經驗”等名詞留給我們的同時,也將一堆痛苦的事實留給了我們。
我在此無意論述西方思想的發展史,我回憶這個背景是想弄清楚人到底在哪裡出了問題。這個背景對我非常重要,它使我看到,作為一個在思想的人,不能無視這條線索,否則一切的樂觀都是虛假的,沒有理由的。試想,蒂利希在那樣的境遇下樂觀得起來嗎?我相信蒂利希在三十年代公開反對希特勒,後被法蘭克福大學解除教職,跟他在一戰期間的遭遇有關。悲觀似乎成了現代人共同的心理特徵,冷漠、孤獨、無聊、空虛也像感冒一樣普遍,它給現代人帶來的一個直接結果是:煩惱,無邊無際、莫名其妙的煩惱。按我的理解,現代人都是以煩惱的方式存在於這個世上的。
我為什麼煩惱?這不單是我一個人的疑問,也是公眾所面臨的。即使不懂悲觀哲學的人,照樣也是煩惱的。煩惱到底是什麼呢?我工作,我寫作,我戀愛,我上街,或者我一人在深夜獨處,煩惱都會像多年的好友一樣找上門來。逆境的時候我煩惱,順境的時候我也煩惱,像福克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就曾表示他比以前更煩惱了。這一切可能都還是外面的,更致命的是,有一種沒有原因的煩惱,每時每刻都在瓦解我們的生存信心,使我們日漸失去盼望、喜樂和平安,從而生出一種空虛和無聊的感覺,對什麼都感到厭倦,即使過去視為崇高的寫作,也開始使我感到苦惱:圖書館既然有這麼多的書了,我再寫幾本又有什麼意義呢?何況我寫的不見得能超過他們。我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煩惱便由此而生。這時我發現,煩惱這東西不是一種輕微的心理感覺,它具有強大的勢力,並且是一直持續的,直到死亡臨到為止。它究竟是什麼呢?
我們不能輕易的讓這個問題過去。如果我們排除了因環境而有的外面的煩惱,就知道每個人的心中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煩惱,我把它稱之為“自主的煩惱”。更讓我感到困惑的是,煩惱是我們所不需要的,為什麼我們卻沒有能力拒絕?既然我們不要,為什麼會從我們心中繼續產生?我想,要弄清煩惱的原因,首先要知道我們是為什麼而煩惱。煩惱雖是一種很普遍、廣泛的精神困境,但歸納起來,大概有以下三種形式:一是為命運和死亡感到煩惱;二是對空虛和無意義這件事有所煩惱;三是因為內疚和有罪而煩惱。也許,我們還能說出其他類型的煩惱,但以上三種已涵括了大多數。許多心理學家把這些煩惱解釋為病理性的,如果是這樣,改善人與環境間的關係就可以解決了,事實並非如此。一定有一個精神上的原因,才導致這種存在上的危機發生,就像上面所說到的那樣,哲學家認定理性不可靠後,才導致非理性主義的興盛,最終帶進悲觀。可見,煩惱的精神根源也是可以追溯的。
為什麼人會對命運與死亡感到煩惱呢?許多人生活非常富裕,現在也還年輕,可已經開始對自己的命運以及對自己將死這個事實感到憂慮了。更可怕的是,我隨時都可能死去,隨時都可能結束自己的存在,這是一個無法擺脫的陰影: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下一個時刻還活着。我的出生沒有經過我的同意,照樣,我的死亡也不會經過我的首肯。我無奈地生活在生與死這一段非常有限的時間裡面,仿佛是一個被拋入世界的人,有一天,又要被一種叫死亡的勢力殺害,將我曾經存在的意義全部註銷。希臘名言“認識你自己”的原意是:“記住:你將死去!”當我第一次明白這句話的真義時,我承認我被它傷害了。“記住:你將死去!”它像陰間發出來的聲音,提醒我正在消耗着的生命,最終將走向死亡。一想到這,我裡面就黑暗:如果沒有永生,那我現在所從事的又有什麼意義呢?我這個曾經愛過,恨過,哭過,笑過,並且會生孩子、會寫作的人,有一天將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完全了結,仿佛沒有存在過似的,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明知道一切都要結束(並且可能馬上結束,如車禍等),為什麼還要興高采烈地開始呢?
對命運與死亡的煩惱,實際就是對自身的有限感到煩惱。因着我有限,我便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我的命運總是陷於飄搖狀態,我前面的道路是什麼我不知道,那個背後安排我命運,叫我生叫我死的那一位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仿佛被送上了一列不知開往何處的火車,一直都是在路上,等列車到達終點時,我已經死了,對任何事都失去感知了。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豈能不煩惱呢?也因為我有限,使我只能在死亡的拘禁之下,只能活在時間裡面,讓時間來裁決一切。死意味着最終的消失,我的肉體,思想,情感,意志,能量,有一天都將進到死亡之中,無影無蹤。死是什麼我不知道。每個人都知道人人都有一死,但都希望自己不是其中的一位。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正在活,他們都是正在死,每過一天就死去一天。死雖然還沒有最終到來,但人已經為此感到恐懼了。現代心理分析學家也有同樣的見解,學者們發現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人對不存在或還未到來的東西會產生恐懼——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恐懼從何而來。這充分說出了人的困境:有限。所以,一個哲學家還說,人的悲劇不單在於人有限,還在於人知道自己是有限的。動物也有限,但因為它們沒有對有限的自知,所以便不存在因自身的有限而有的痛苦了。
有限的說法是以什麼為參照的呢?顯然,沒有無限也就沒有所謂的有限,誠如帕斯卡爾所說,沒有拯救就無所謂墮落。帕斯卡爾終生未娶,在他看來,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探求無限。他越是探求,越是看到自己的有限,衝突就產生了。“這些無限的空間的永恆沉默使我恐懼。”“我不知道是誰把我安置到世界上來,也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我自己又是什麼?我對一切事物都處於一種可怕的愚昧無知之中。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是什麼,我的感官是什麼,我的靈魂是什麼,以至於我自己的那一部分是什麼—— 那一部分在思想着我說的話,它對一切,也對它自身進行思考,而它對自身的不了解一點也不亞於對其他事物。我所明了的全部,就是我很快就會死亡,然而我最無知的又正是這種我所無法逃避的死亡本身。”帕斯卡爾的這段著名論述,說出了人類存在的本質境遇。只要我們沒有停止對命運與死亡的思索,也就不會停止因有限的困境而有的煩惱。煩惱是因為我無法回答命運的主宰與死亡的結局是什麼這一問題。
煩惱的第二種形式是為空虛與無意義這件事感到煩惱。人不單是有限的,更是因為自己無法在有限的時間裡過得充實、滿足而感到苦惱。一些人還在年輕時就看出了人生的空虛,走向了自殺或自暴自棄的人生道路;一些人則到年老時,才發現自己滄桑的一生是多麼的沒意義;另有一些人卻從不思索人生,只是追求享樂和欲望的滿足,其結局也是虛空。有人曾經問過叔本華,人生既然是一場痛苦的迷誤,為什麼年輕人還活潑快樂呢?這位哲學家回答說:“這很簡單,因為他們還未發現欲望的永不知足的本質以及成功的虛幻無益。他們尚未看出失敗之不可避免,以為欲望與奮鬥就是快樂。總有一天他們要認識到,當熱情的火焰熄滅時,生命的真髓也完了,剩下來的只是一個空虛的外殼。”是的,我們若真正探查人生的意義,就會發現叔本華這位悲觀主義者所說的不無道理。即使像舊約聖經中最榮華的君王所羅門,也曾發出這樣的哀嘆:“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傳道書》一章二節,九節)為什麼一切的事都讓人厭倦、沒有意義呢?因為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豈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過的,無人紀念;將來的,後來的人也不會紀念。這樣看來,所謂的意義都是短暫的,不具備永恆的本質。沒有永恆就沒有實在,沒有實在就是虛空,而虛空的本質乃是意義危機。
對意義的尋求是一切哲人所作的,只有它,能夠維護生存的尊嚴與高貴。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航空學、數學、藝術、建築、醫學等方面都有傑出的才華,但他最終選擇了哲學作為自己終生的事業,因為他認為哲學能夠使他明白人存在的意義。在文藝復興以前,神是人生存的意義所在,人類接受以神為本位的價值系統;文藝復興以後,神沒有了地位,人開始自主自立起來,人文主義者都認為人是意義的最終目標,人是偉大的。結果這個自主的人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光榮。他們想用人的尊嚴來取代神的榮耀,不久之後,人的尊嚴也喪失殆盡。帕斯卡爾無奈地說:“人是怎樣的虛幻啊!……既是萬物的判官,又是地上的蠢材;既是真理的寶庫,又是不確定與錯誤的淵藪;既是宇宙的光榮,又是世界上的垃圾。”這種關於“垃圾”的預言很快就在現代社會得到了應驗。人衰敗的真相已昭然若揭:他在卡夫卡的筆下變成了一隻甲蟲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在艾略特筆下是空洞無物的“稻草人”;在羅伯—格里耶那裡,人與冷漠的物同等;在畢加索的畫布上,人只是一些線條和方塊;在電影大師安東尼奧尼那裡,人是一個戴着面具的小丑;在英格瑪·伯格曼那裡,人是一些無法交流的活死屍——面對着這些“垃圾”,人的意義在哪裡?我們看不到一點希望。
意義成了無意義,希望變成了絕望。煩惱就在絕望的深淵產生了。人無法活在無意義的境遇里,因為他是人,裡面有對意義的籲求這一呼聲,可是,誰來應答呢?在笛卡爾、斯賓諾莎及萊布尼茲等人那裡,是用人的理性及科學的能力去理解人生的意義,由此建立起來的意義在現代哲學裡全部失落了;從克爾凱戈戈開始,哲學已不再相信理性,如同科學界自愛因斯坦以後,不再相信實證主義一樣;同樣,法國畫家高更試圖把“高貴的野蠻人”看作是人的理想的思想也失落了,他在大溪地住了一段時間,便發現所謂的“高貴的野蠻人”只是一種幻想。高更最後一幅作品給我們留下的疑問是:“我從哪裡來?我是誰?我到哪裡去?”看來,回歸自然除了加深人自身“所從何來”的困境外,並沒有給人帶來什麼盼望。海明威呢?他連同加繆 、福克納等人,都想在人身上重新建立尊嚴,以證明人是偉大的,是不可摧毀的,但這種努力在海明威的自殺、加繆的車禍、福克納放蕩的生活中全部破產了。當海明威將獵槍塞進自己的口中並扣動板機時,人們也就不再相信他筆下那個“老人”是不可打敗的,這個人的神話太脆弱了。
面對着這個人的廢墟,現代人為了擺脫絕望,還想在廢墟上重新將人建立起來,以維持人類的生存信心。比如,美國電影《阿甘正傳》導演澤米斯基把阿甘創造成了一個懷舊神話,但令人心酸的是,在這個時代裡,真正的人(像阿甘)只能以弱智的面目出現了。它說出了一個悲涼的事實:人類如果要堅持正義、良心和愛,就必須付出弱智的代價。這個代價太大了,而正是這種有代價的高尚感動了我們,也溫暖了現代美國人的心。但懷舊的神話還不能真正消解我們心中已有的煩惱,它最多只是暫時忘卻煩惱,空虛與無意義的事實還在。這個意義的悲劇還在加深。永恆的意義沒有出現以前,人就沒有力量從煩惱轉向歡樂——存在的幸福。
煩惱的第三種形式是因為內疚和有罪而感到煩惱。這種煩惱與良心的功能有關。中國人普遍都不容易覺察到這一點,他們只覺得自己有錯誤,但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罪。對罪的不自知不等於罪就不存在了。什麼時候人的良心起來定罪人的罪,人就會因內疚和罪不得赦免而感到煩惱。所以,懺悔主題從來都是西方文學中最動人的篇章。聖奧古斯丁寫過《懺悔錄》,盧梭寫過《懺悔錄》,托爾斯泰寫過《懺悔錄》,維特根斯坦曾經也寫過一篇懺悔錄式的文章,對自己一生中所作的兩件錯事感到痛心疾首,並上升到道德的高度來一再譴責自己。這兩件錯事,一件是1920年他在奧地利東南部山區任教時體罰過學生,後來當着這學生父親的面矢口否認;另一件事是,他在二戰期間隱瞞了自己的猶太血統。維特根斯坦所作的自我解剖令我震驚,因着他有聖經傳統的背景,使他能夠因着這些小事而坦誠自己的墮落,這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是匪夷所思的。中國經過了“文革”這樣的浩劫,至今還沒有幾個人站出來懺悔自己的罪行,難怪有人說我們的民族許多時候像是患有健忘症。比起美國文化界對死了僅幾萬人的“越戰”所進行的反思,十年“文革”的痛楚在一些中國人的記憶中就顯得太輕描淡寫了。但我相信,每個人只要還有良知,都會在某個時刻對自己一生的錯誤、罪惡感到內疚,不管這些罪惡是否被人知道。他所需要的是對自己的良心負責。
內疚是因罪而起的。罪不單是外面行為的罪,更是內在性質的罪,如恨人、動淫念、貪婪等。其中有一個最大的罪是不信的罪:人是有限的受造之物,卻要以造物者的身份自居,以為自己就是終極,可以主宰自己。這就使人跨出了自己存在的本位,不服(也是不能服)神的律法。這樣,罪就借着欲望在人身上作了王。關於罪,保羅在偉大的《羅馬書》裡有一段精彩的論述:“我所願意的,我並不作;我所恨惡的,我倒去作。若我所作的,是我所不願意的,我就同意律法是善的。既是這樣,就不是我作的,乃是住在我裡頭的罪作的。我也知道在我裡頭,就是在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我覺得有個律,就是我願意為善的時候,便有惡與我同在。因為按着我裡面的人,我是喜歡神的律;但我覺得肢體中另有個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戰,把我擄去,叫我附從那肢體中犯罪的律。”(七章十五至二十三節)看到罪的權勢與肉體的敗壞之後,使徒保羅大聲喊道:“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呢?”(二十四節)這可以說是一個著名的煩惱哀嘆,也是每一個人難以言說的苦衷,因為自從有人類歷史以來,就未曾見過一個真正聖潔的人,“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沒有明白的,沒有尋求神的;都是偏離正路,一同變為無用;沒有行善的,連一個也沒有。”(《羅馬書》三章十節至十二節)因着每個人裡面還有良心,人就會為罪,為義,為審判,自己責備自己,這也就是人傷害了別人,別人即使原諒了他,他照樣會心中不安的原因。因着有罪,疾病、痛苦、死亡就入了世界,“罪的工價乃是死”。(羅馬書六章二十三節)我們也因此看不到一個身體真正健康的人,看不見一個心理真正健康的人,幾乎每個人都落到了煩惱的泥淖之中,終日被人傷害,自己也不斷傷害別人,然後在內疚中死去。我們聖潔的良心渴望罪得赦免,被稱義,但誰有赦罪的權柄呢?即使我們願意認罪,願意懺悔,可誰是無罪的能接受我們的懺悔呢?在那位真正的公義者顯現以前,由罪而起的煩惱是不會消失的。
對煩惱的思量使我仿佛陷進了一個死胡同。我驟然發現,我只能探查煩惱的原因,但解決者不是我。我因此而陷到更深的煩惱之中。我是那樣渺小,有限,無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不能勝過死亡,不能擺脫空虛與無意義的困境,不能自我約束,使自己不犯罪;同時,我也不能夠不內疚,因為我有良心。我怎樣不煩惱呢?在這個不信的世代,命運更加迷茫,死亡更加具體,空虛與無意義事件在增加,罪惡更是普遍而嚴重,道德基礎在崩潰,暴力增加,戰爭與核威脅又無窮無盡,我想起先知以賽亞的呼告:“禍哉!我滅亡了!因為我是嘴唇不潔的人,又住在嘴唇不潔的民當中。”(以賽亞書六章五節)還有,約伯悲痛的哀嘆:“惟願我的煩惱稱一稱,我一切的災害放在天平上,現今都比海沙更重……”(約伯記六章二節至三節)在一個匱乏的世代,因着神聖者的缺席,煩惱也變得內在而沉重了。我相信,今時代的人類所遭遇的並不比當時的約伯少,所不同的是,約伯的苦難是來自神的試驗,而我們的苦難則是因罪帶來的結果。
煩惱總是與苦難相聯的。在我們未曾找到一個夠大的生存力量與內心的煩惱相抵抗以前,上面所說到的命運,死亡,空虛,無意義,內疚,有罪,都將成為我們的苦難,使我們的生存被這些事物所傷害。這是我們的內傷,切膚之痛。命運渴望的是以愛為本質的主宰者,死亡與復活相對,空虛需要的是實在,無意義想望意義,內疚與良心是否平安有關,有罪希望的是公義的赦罪,這些事物都在哪裡呢?當我們察知了煩惱的內在原因之後,消除煩惱的路也已經清楚了:它需要主宰者,復活,實在,意義,良心的平安,以及赦罪。我們不應該將這些事物當作是一種新的觀念(觀念於實際的精神難題是無濟於事的),它們乃是來自一位無限大的、公義的、有位格的神所代表的神聖所是,是一個活的人位。當這個活的新人位代替了我們那個在舊造里的屬肉體的舊人位後,新人位的神聖素質將在人的生存中得勝,最終將人從煩惱中拯救出來。這二者之間的通途是:相信。相信意味着我們用活的信心質實我們所需要的神聖所是,並在主觀上經歷它的能力。在這個所謂的解構主義的時代,人要相信是很困難了,但如果我們看到,我們想信的不是一套觀念,而是一位無限大、有位格的真神,(如帕斯卡爾所說:“不是哲學家們的神,而是亞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我們的整個生存境遇都將改變:他是主宰者,死而復活的那一位,在他裡面有實在,意義,因着他是無罪的公義者,他有赦罪的權柄,我們也就不再內疚了。這是醫治煩惱的根源。如他自己親口所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馬太福音十一章二十八節)
我再說,我們煩惱不是因為缺少正確的觀念,而是因為缺少一個活的、夠大的力量來作我們生存的支柱;如同現代哲學會走向絕望、崩敗的境地,不是因為現代哲學家們離棄了正確的觀念,而是因為他們自尼采以降離棄了一位實在的、有位格的神,由此而帶進了人類的混亂。尼採在他的著作中提出“力量”、“虛無主義”等,是想以此來代替那個他所否認的終極實在。尼采的錯誤在於,他以為他所丟棄的只是一套陳舊的觀念,實際上,他所作出的乃是實施了一次對“亞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這表明神不是死人的神,而是活人的神)的背叛,一次意志與信心上的背叛。所以這次背叛的結果不是出現一個有錯誤觀念的尼采,而是一個發瘋的尼采——不是觀念的問題,而是意志與信心的問題。
征服煩惱需要我們的意志與信心的配合,這將使我們在那位有位格的至大者那裡獲得夠大的力量,獲得關懷。說到底,煩惱產生的原因有二:一是內心缺乏力量,無法抵禦生存黑暗、欲望風暴的襲擊;二是缺乏真正的關懷者,心靈得不着慰藉。力量與關懷的獲得,是我們疏離煩惱的有力武器。在這個事實面前,我要說,過去我煩惱,現在我卻有安息,因為在這二者之間,因相信而有的信心填平了中間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