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論語別裁:雍也第六:閒置帝王才 |
送交者: Bach 2003年01月10日09:23:10 於 [彩虹之約] 發送悄悄話 |
上一篇《公冶長》,是對前四篇整個學問系統,作一對話式討論的前半集,本篇第六篇《雍也》是和第五篇的性質相銜接起來的,也就是討論印證的後半集。 閒置帝王才 這裡就講到一個人。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這篇書,同上篇以公冶長的名字來作篇名一樣的,也是以學生“雍”的名字來作篇名。《公冶長》代表修德之體;《雍也》代表進業之用。雍是孔子學生中有名的一個,姓冉,名雍,字仲弓,比孔子年輕二十九歲。在孔門得意的高弟當中,他認為道德學問都行的是顏回;慷慨好義、軍事第一的是子路;政治、外交、經濟等等第一是子貢;另一個他最得意的學生,就是冉雍。他認為“雍也,可使南面。”所謂南面,就是說他有南面而王,君臨天下的大才。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每個國家都怕孔子,因為他的排場太大了。一來就帶了那麼多弟子,而且他的弟子中,各國的人都有,他的理想國中的各項人才也都有:冉雍可以作君王,宰相可由子貢出任,三軍統帥子路可以站出來。這情形,諸侯列國有誰敢收容孔子?他在那裡一待,誰都緊張。所以從整個歷史來研究孔子,就可以知道,他之所以偉大,之所以成為聖人,實在是起來有自。他不是沒有辦法,而是非常有辦法,只要他頭一點說:你們干吧!問題就大了。以他的三千弟子,在春秋戰國時,隨便哪一個大國都吃不消,都可以被他拿下來。但是孔子不走這條路,為什麼不走這條路?這種道德修養,就值得我們研究了。如果對當時的史料不清楚,好像孔子之成為聖人,是讀書人被逼得窮到無可奈何,才做了聖人,那就完全錯了,這點值得我們特別注意。 孔子提出來:“雍也,可使南面。”這是說冉雍這個學生有帝王之才。古代帝王,依照傳統文化觀念,一定要坐北向南,一直到清朝被我們推翻以前,幾千年來都是如此。古時南北正向的房子,老百姓是不准修的,尤其在清代,老百姓如建南北正向的房子,地方官一向上報,就要論罪滅九族的。老百姓向南的房子有沒有?有的,但是大門一定向旁偏一偏,不許正向南方。只有州、縣等官府的衙門,或者神廟可以坐北向南,其他不行。這是中國專制時代建築方向的規矩。還有,北京的房子,在過去絕不能高過宮殿,否則就是犯罪。所以“南面”這兩個字,在古文中往往就是稱帝稱王的代名詞。 我們在這兩篇書上看得出來另外的一個道理。第五篇公冶長,坐在牢裡犯了法的人,孔子卻把女兒嫁給他;第六篇則講可以作帝王的是冉雍。而冉雍本來是最可憐的人。他的父親很不好,出身於貧賤家庭,如以階級觀念來講,他的父親是所謂下等人,可是他的兒子卻資質非凡。由這兩件事例,可以看出孔子在中國上古時代,那種注重階級的社會裡面,他並不考慮到這些。他只問一個青年,他個人是不是人才,如果是一個人才,該如何就如何。所以後來他也一再鼓勵冉雍。當然,冉雍下意識中也會有一種心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如此,難免心理上有點自卑感。孔子就告訴他,不必要存有這種心理,一個人要靠自己站起來。所以這兩篇書,第一個提到的人,都是在困苦艱難中,由孔子的培養,學問德業才能有所成。 說到冉雍,他有一天提出一個問題來問孔子,討論到子桑伯子這個人,在《莊子》這部書中也曾經提到過,他非常豁達。在秦漢以後的文化中用豁達這兩個字,很有內涵。《史記》上寫漢高祖,也有這種字句。達者指度量的寬大,講得好聽點是豁達;講得難聽點,就是“吊兒郎當”,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穿衣服領帶都打成歪的,扣子也扣不好,說不定領子也經常翻起來。這個樣子,也有一半像豁達——不在乎。子桑伯子,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豁達的人往往太簡。關於這個“簡”字,值得研究了。我們須要特別了解:孔子經常提到的“簡”,就和老子所提到的“儉”,觀念是一樣的。這兩個字的定義,在古文中幾乎完全是一樣。只是兩個字的表現不同而已。孔子說子桑伯子從簡,一切都是簡化,近乎豁達,批評得簡單明了。那麼冉雍就提到他的思想了。他說做一個領導人“居敬而行簡”,如果對一件事——處事,對一個人——待人,都是敬重的心理,事情自然就可以簡化。這樣來處理老百姓的事情,和一般社會的事務,就對了。如果說內心的精神,沒有尊重這件事情,沒有重視行政組織,沒有“敬業”的心理,只是滿不在乎,以此來標榜簡化,以簡化的目的來實行簡化,就變成一種權術、一種手段,就不是政治的道德,這樣就未免過分簡化。在我們歷史文化上,做領導人的,要注意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位的人,愛好一件事或一種動作,標榜一事或提倡某一點,下面的人就群起效顰,做得更熱烈、更過火了。孔子聽了冉雍的話,馬上就說,你的話對,我一時說錯了。由此也可看出孔子的民主態度及教學精神的誠敬之處。 下面又提出一個最有名弟子的重要問題。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魯哀公問,你學生中,哪一個能真正續承你的學問?最好學的是誰?孔子說,只有顏回。他認為繼承學問道統的是顏回,不一定有帝王之才,卻有師道的風範;而冉雍則有君道之才。顏回足為人師的學問德業在哪裡呢?“不遷怒,不貳過。”但是“不幸短命死矣。”可惜已經死了。“今也則亡”,現在就沒有了。“未聞好學者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好學的人了。從這段話又證明了我們的一個觀念——學問並不專指文學知識。 現在要討論的是“不遷怒,不貳過。”這六個字我們一輩子都做不到。孔子也認為,除了顏回以外,三千弟子中,沒有第二個人了。凡是人,都容易犯這六個字的毛病。“遷怒”,就是脾氣會亂發,我們都有遷怒的經驗。舉例來說,我們最容易遷怒的是自己家人,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太太好心前來動問:“今天回得那麼晚?”於是對太太:“你少討厭吧!”這就是遷怒了。其實並不是罵太太,是在外面受了氣,無處可發,向太太遷怒了,所以我們有時候對長官、對朋友也要原諒。很多人挨了長官的罵,仔細研究一下,這位長官上午有件事弄不好,正在煩惱的時候,你再去找他,自然挨他的罵,這是被遷怒了。處理事情也是這樣,我們看到歷史上,有些人做了歷史的大罪人,就由於遷怒。有的因為對某一個人不滿意,乃至把整個國家拿來賭氣賭掉了。不遷怒真是太難的事。 當皇帝的能受氣 我們講兩個故事: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德國的名宰相俾斯麥與國王威廉一世是對有名的搭擋。德國當時會強盛,不但是俾斯麥這個首相行,同時也因為有這個寬容大度的好皇帝。威廉一世回到後宮中,經常氣得亂砸東西,摔茶杯,有時連一些珍貴的器皿都砸壞。皇后問他:“你又受了俾斯麥那個老頭子的氣?”威廉一世說:“對呀!”皇后說:“你為什麼老是要受他的氣呢?”威廉一世說:“你不懂。他是首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下面那許多人的氣,他都要受。他受了氣哪裡出?只好往我身上出啊!我當皇帝的又往哪裡出呢?只好摔茶杯啦!”所以他能夠成功,所以德國在那時候能夠那麼強盛。 另外一個故事。朱元璋的馬皇后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有一天在後宮廷與皇后談笑,兩個人談得高興,朱元璋突然拍了一下大腿,高興得跳起來說:“想不到我朱元璋也會當皇帝!”手舞足蹈,又露出了他寒微時那種樣子,這是非常失態的。當時還有兩個太監站在旁邊,他沒有留意到。一會兒朱元璋出去了,馬皇后立即對那兩個太監說:“皇帝馬上要回來,你們一個裝啞巴,一個裝聾,否則你們兩人都會沒有命了,記住,聽話!”果然,朱元璋在外面一想,不對勁,剛才的失態,將來給兩個太監傳了出去,那還了得。於是回到後宮,一問之下,兩個太監,一個是啞巴,不會說話;一個是聾子,沒有聽見,這才了事。否則這兩個頭豈不掉下來了?所以馬皇后也是歷史上一個有名的好皇后。 這就講到人生的修養與遷怒,一點事情不高興,脾氣發到別人身上,不能反省自訟。尤其是領導別人的,要特別注意。 第二點最難的,“不貳過”。所謂貳過,第一次犯了過錯,第二次又犯。等於我們抽煙一樣,這次抽了,下決心,下次再不要抽,可是到時候又抽起來了。再犯同樣的過錯,這就是“貳過”。孔子說只有顏回才能做到“不遷怒,不貳過”這六個字,人們真能做到如此,不是聖人,也算是個賢人了。“遷怒”的意義發揮起來還很多,總之,我們作人做事,要儘量注意“不遷怒,不貳過。”那麼,“雖不中,亦不遠矣。” 事實上,我們所講的“不遷怒,不貳過”,只是其中的一小點。如果認真地研究起來,這兩句話是概括了全部歷史哲學,也概括了人類的行為哲學。人若真能修養到“不遷怒,不貳過”,那是太不容易了。所以孔子再三讚嘆顏回,是有他的道理。 譬如我們說“怨天尤人”,就是遷怒的一例。一個人到了困難的時候怨天,這是普通的事。說到“怨天”,如韓愈所說的,一個人“窮極則呼天,痛極則呼父母。”這是自然的現象。又如司馬遷《史記》中對《離騷》的評論:“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澹,未嘗不呼父母也。”這裡所指的“窮”,並不只是沒有錢了才叫作“窮”。一件事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就叫作窮。此時往往情不自禁地會感嘆:“唉!天呀!”身上受了什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往往就脫口而出:“我的媽呀!”這是一種自然的反應。人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心理上就逃避現實,認為這是上天給我的不幸。“尤人”,就是埋怨別人、諉過於人,反正是“我沒有錯”。古時平民文學中有一首詩說:“作天難作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行人望晴農望雨,採桑娘子望陰天。”像這樣,天作哪一種天才是好天呢?作天都難作,何況作人?所以一個人為朋友效力,受人埋怨,是難免的。尤其領導的人,受人物議,更是必然。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句話,也就是包含了要我們效法天地廣大包容的氣度。 至於“不貳過”這層修養,比起“不遷怒”的操守,那是更深一層的功夫了。 下面文章氣勢再轉,更見《論語》編排之曲折而隱含條理之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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