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論語別裁:雍也第六:百無一用是書生 |
送交者: Bach 2003年01月21日20:36:26 於 [彩虹之約] 發送悄悄話 |
百無一用是書生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是樸素的文質;“文”是人類自己加上去的許多經驗、見解,累積起來的這些人文文化。但主要的還是人的本質。原始的人與文明的人,在本質上沒有兩樣。餓了就要吃飯,冷了便要穿衣,不但人類本質如此,萬物的本質也是一樣。飲食男女,人獸並無不同。但本質必須加上文化的修養,才能離開野蠻的時代,走進文明社會的軌道。 所以孔子提出“質勝文則野”,完全順着原始人的本質那樣發展,文化淺薄,則流於落後、野蠻。“文勝質則史”,如果是文化進步的社會,文化知識掩飾了人的本質,好不好呢?孔子並沒有認為這樣就好,偏差了還是不對。文如勝過質,沒有保持人的本質,“則史”。這個“史”,如果當作歷史的史來看,就是太斯文、太酸了。我們要拿歷史來對證:中外歷史都是一樣,一個國家太平了一百多年以後,國勢一定漸漸衰弱,而藝術文化,卻特別發達。藝術文化特別發達的時代,也就是人類社會趨向衰落的時候。如羅馬鼎盛時期,建築、藝術、歌舞等等隨之漸漸發展,到了巔峰時期,國運即轉衰微了。所以孔子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兩樣要均衡的發展。後天文化的薰陶與人性本有的敦厚、原始的樸素氣質互相均衡了,那才是君子之人。 整個國家文化如此,我們個人也是如此。所以我有時也不大歡喜讀書太過用功的學生,這也許是我的不對。但我看到很多功課好的學生,戴了深度的近視眼鏡,除了讀書之外,一無用處。據我的發現是如此,也是我幾十年的經驗所知,至於對或不對,我還不敢下定論。可是社會上有才具的人,能幹的人,將來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並不一定在學校里就是書讀得很好的人。所以功課好的學生,並不一定將來到社會上做事會有偉大的成就。前天在×大考一個研究生,拿碩士學位,很慚愧的,我忝為指導老師。還好最後以八十五分的高分通過了。這個孩子書讀得非常好,但是我看他做事,一點也不行,連一個車子都叫不好。書讀得好的,一定能救國嗎?能救國、救世的人,不一定書讀得好。假定一個人書讀得好,學問好,才具好,品德也好那才叫做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算是一個人才。所以我常勸家長們不要把子弟造就成書呆子,書呆子者無用之代名詞也。試看清代中葉以來,中西文化交流以後,有幾個第一名的狀元是對國家有貢獻的?再查查看歷史上有幾個第一名狀元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宋朝有一個文天祥,唐朝有一個武進士出身的郭子儀。只有一兩個比較有名的而已。近幾十年大學第一名畢業的有多少人?對社會貢獻在哪裡?對國家貢獻在哪裡?一個人知識雖高,但才具不一定相當;而才具又不一定與品德相當。才具、學識、品德三者兼備,這就是孔子所講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不但學校教育要注意,家庭教育也要對此多加注意。 人性的基本問題 關於“文質彬彬”一節,再深入就要進入個人具體的修養,和人性本質問題。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這是哲學上一大問題。中國哲學的基本,幾千年來討論這個問題,都無法下定論,西方哲學也討論這個問題。我們根據孔孟思想,認為人性的本質,本來是善良的。最有名的《三字經》,第一句話就引用孔子“人之初,性本善。”不善都是後天學壞了的惡習氣。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也曾舉例,說明人性基本是善的。他說,我們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小孩子掉下井裡去,第一個念頭,第一件事一定是救人,不管這個孩子是誰,是仇人的孩子,或是自己的孩子,一定只要救人,所以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愛、慈悲的心各個都有。其次,人看到悲慘可憐的人,心裡一定為他難過。由此可見人心是好的。 相反的,如荀子主張人性天生是惡的。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母親生了雙胞胎,當其中一個孩子要吃奶的時候,另一個孩子又哭、又鬧,把奶搶過來自己吃,可見人性是惡的。荀子認為人之為善,是後天的教化慢慢塑造而成。在孔子、孟子和荀子之外的另外一說,便是與孟子同時的告子,他認為人的本性,既不好也不壞。他說人性好比木頭,以圓規一量可做成圓形,用矩一量又可做成方形。墨子也是這種主張:他說人性像白絲布一樣,要把他染成黑的就是黑色,染成紅的就是紅色。人性無所謂善惡,善惡都是後來的染色。現在教育上“可塑性”的觀念,便和此相近。於是,人性是善是惡,或不善不惡,哲學上幾千年來都在爭論。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 但是這些學理到今天還沒有給人類以公認的定論,至少在學術思想上是如此。所以我們常常提到人類的文化非常滑稽。中國人五千年文化歷史,西方人也有幾千年,同樣的吹牛認為人類最偉大,最了不起——自吹是萬物之靈。但在萬物的心目中,如豬、牛、雞、鴨來看人類,說不定認為人是萬物中最可惡的東西,既狡詐又兇殘,因為人類專門殺害它們,吃它們。可是我們萬物之靈的人類,雖然有了幾千年文化,但對幾個基本問題,卻仍然都沒有肯定的答案。例如:我們的生命究竟從哪裡來?人性究竟是善的或是惡的?人類自己認為哲學、宗教、科學等累積的文明,已經征服了太空,這也是吹牛。嚴格說來,人類今天的文明,只能說開始向太空進軍,太空並沒有被我們征服。雖然進到了太空,人類自己切身的問題,仍如幾千年來一樣,還是沒有解決。科學上為什麼要到太空去?主要目的還是要追求生命的來源。今日科學的物質文明雖然發達,但科學的基本精神還是在追究這種問題的根源。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追出來,卻把這套探討的技術,發展到物質文明上去了,因此便形成今天文化的趨勢。 我們不要把問題扯遠了,人性的形上形下問題,以後再討論。以上所謂正反雙方的理由都不太充分,而且有問題。現在我們回來單單討論人類本性的這個“質”究竟怎樣?這個問題也很難講。不過人類原始的本性——質——是比較直爽的,我們看一個小孩子所表露的動作,縱然打破了東西,做錯了事,他那個樣子都蠻可愛的,因為他沒有加上後天的顏色,還是人性的本質。假使人長大了,都還是這樣,好不好呢?且看我們流傳的一兩則哲學性的笑話,供給大家做研究性的參考。 還是老虎可愛 有一個老和尚,收養了一個很小的孤兒,才兩三歲就帶到山上。關着門不使他與外界任何人接觸,也不教他任何事,到撫養成人了,有一次老和尚下山去,一個朋友來訪,問這個小和尚,師父哪裡去了?這個小孩傻傻地說師父下山了。來客奇怪地問,你是他的徒弟,怎麼什麼事都不會?小和尚說,什麼叫做“會”呢?客人就教他見了人,要怎麼講禮,要怎樣講話,師父回來時應該怎樣對師父行禮。客人把這許多事都教給了小和尚,這小和尚已經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越學越會。客人沒等他師父回來就先離開了,等到師父回來時,小和尚到山門外老遠去迎接,行禮問好。師父看見,奇怪極了,問起這一套舉動是哪裡學來的。小和尚說出經過,這個師父氣壞了,找到那位朋友大吵一頓。他說我二十多年來,不讓他染污上任何是非善惡的東西,保留一副人性原本的清白。結果給你這一搞就搞壞了,我二十幾年來的心血白費了。我們聽了這個故事,其中所包括的內涵很多,不妨從各方面去理解。 第二個故事大家都知道的,一個老和尚也是這樣收了一個小孩。到了二十幾歲,要帶他下山,但很為他擔心。就告訴他,你沒有到人世間看過,現在我帶你去。在城市中很熱鬧,五花八門,不過什麼都不必怕,只有一個東西——老虎,你要注意,那是會吃人的。小和尚問老虎是什麼樣子,老和尚就把女人的樣子告訴他,說這就是老虎。老和尚帶他走了一趟,回到山上以後問徒弟,到了鬧市里最喜歡的是什麼?小和尚認為一切都很好,沒有什麼特別可動心的。老和尚又問那什麼東西最可愛呢?小和尚說,最可愛的還是老虎。 這兩個故事都涉及了人性,所以討論到《論語》上的這個質字,一定要說怎樣才是人的本質,也是很難下定論的。 如果質勝文,缺乏文化的修養就不美。倘使文勝質便很可能成為書呆子。學識太好的人,也很可能會令人頭大。談學問頭頭是道,談作人做事,樣樣都糟,而且主觀特別的強。所以文與質兩個重點要平衡。 另外他又說出一個道理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這是講到質與文以後,孔子說,人生來的天性,原是直道而行,是率直的。說到這裡就很妙了,人喜歡講直,站在心理學的觀點來看,一個儘管很壞的人,但也喜歡他的朋友很老實,不但老實人喜歡老實人,連壞人也歡喜老實人,從這裡就可以體會到,人應該作哪一種人才對。人都喜歡別人直——誠實,即使他自己不誠實,至少對於老實人,肯上他當的,還是喜歡。從教育上看,任何一種教育,都是教孩子要誠實,不要撒謊,可是人做到了沒有?不可能。 就我來說,十幾年前,我有一個孩子還小的時候,每逢晚上,來訪的朋友太多,簡直沒得休息,有時感到很煩,有一天實在疲勞,也知道有位先生一定會來訪,我就交代孩子:“我去樓上睡覺,有人來訪,說我不在。”結果這位客人來了,我孩子說:“我爸爸告訴我,他要睡覺,有客人來就說不在!”應該罵孩子嗎?不應該,我們要求他要誠實,他講得很誠實,他很對,不對的是我們,那麼人到底應不應該率直?呆板的直,一味的直,會不會出毛病?這都是問題。所以人生處世的確很難,有時候作了一輩子人,自己越作越糊塗。但根據孔子的話,人生來很坦誠,很率直。試看每一個小孩都很誠懇,假定在幼稚園發現了一個會用心機的孩子,那這個孩子大成問題,不是當時身心有問題,就是將來長大了會成為問題人物,但絕大部分的小孩都不會用心機。不過人慢慢長大了,經驗慢慢多了,就“罔”了。 這個“罔”字做什麼解釋呢?平常用到迷惘的惘,在旁邊多了一個豎心旁。罔字的意義,代表了虛偽、空洞。“罔之生也”,一個人虛虛假假地過一輩子。虛偽的人不會有好結果的,縱然有時會有些好際遇也是僥倖意外免去了禍患,並非必然。必然是不好的結局。這兩句話是說人天生是率直的,年齡越大,經驗越多就越近乎罔。以虛偽的手段處世覺得蠻好的,但是結果一定不會好,縱然好也是“幸而免”。可是“幸而免”是萬分之一的事,這種賭博性的行為,危險太大,是不划算的。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