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也是不懂的

范學德
　
九九年夏天回大陸探親，買了一本梅列日科夫寫的書，名叫〈宗教精神路德與加爾文〉。一個東正教思想家寫的書，並且寫的是路德，書又這麽便宜，才兩美元多點，我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回到美國後很快就把它看完了。

這是本好書，我就是這樣向朋友推薦此書的。

據說梅列日科夫一生都在探索〈聖經〉中的一句名言：“你本是塵土，仍要歸塵土。”當梅氏探索路德的精神世界時，最令我傾心的地方，就是他沒有把路德描繪成為一個完人，而是用他那銳利的目光和生動的筆，竭力探索路德那複雜的內在世界，這小宇宙就像斯托得引用的哈路威主教的一句名言：“我是塵土且要回歸塵土。。。我雖然是塵土，但卻是不甘平庸的塵土，是有夢想的塵土，是預感到自己會變得美麗而高尚的塵土，有榮耀在等待我”。

路德若活到今天，他也會像哈氏一樣承認，“這就是我的矛盾。”

據一本路德傳記載，路德在一生中對他所翻譯的德文新約作過多次修改，但對最關鍵的一處翻譯，就是他把“因信稱義”翻譯成“惟獨因信稱義”這一處，他卻始終沒有修改，儘管他也知道這是意譯，而不是直譯，但他就是拒絕刪去“惟獨”這兩個字。他認為在德文中加上“惟獨”這個詞是必要的。路德的個性是勇敢堅定的。

在我的印象中，提出“惟靠信心”的路德，他的信心肯定是無比堅定的。歷史記載，當年他在沃爾姆斯受審時，法官問他：“皇帝陛下要求你直接了當地明確回答，你是否放棄錯誤？！”

他回答：“不！”

朋友說他回答時堅定得像磐石。

就是他豪邁地宣布：“上帝親自引導我，我跟隨上帝；他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

但也就是他，當他的學生對他說你是基督教的解放者時，他坦誠地承認：“是啊。可是我像一匹瞎馬，不知道騎手要把我引到哪去。”

他還承認我有時堅信，有時懷疑。

路德不像加爾文，加爾文始終不懷疑自己是受到上帝之靈引導的，但路德他懷疑過自己。他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哪一種靈的工具。”是上帝的，還是魔鬼的？雖然如此，這個真誠的路德還是像加爾文一樣，把一顆“受傷害的心獻給了上帝。”我喜歡的就是這一個路德，他有血有肉，有時還脾氣粗暴，還有信心的掙扎，在他的掙扎中，我看到了自己，我也在信心的掙扎之中。

“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可憐的乞丐，這是應該記取的要點。”這就是路德的絕筆。

我想我不用等到我死的那一天，就是在今天，我也必須如實地承認，在上帝面前，我是一個可憐的乞丐。只是這個乞丐更可憐，他有時甚至不敢確認自己是站在了上帝的面前，還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但不管怎麼樣，不管人們會說我怎麼不屬靈，自己是怎樣的，就得承認是怎樣的，不能裝假。梅氏評價路德，認為對上帝和對人的無限真誠，這就是路德的主要力量。路德的真誠，令我的靈魂顫慄。當他已經成了名人之後，他還這樣刨析自己：

“在人們眼，我像是一個見多識廣的神學家，但是我自己明白，我連聖父這個詞都念不好。”

“我真是不幸啊，我的信仰不如我所宣講的和大家所加諸我身上的信仰堅定。為了我自己能夠理解我對他人的教導，我願意放棄一切。。。我的信心不足，很痛苦。。。”

“我的信仰不堅定。”

“我的信心不足。”

這是路德的話嗎？我懷疑。但他說的就是如此。震驚後是嘆一口氣，我從路德的自白中得到了安慰。我不敢與路德的信心不足相比，更達不到他痛苦的深度，我但願我能像路德一樣地說，在我信心不足時，我能聽見並且親身經歷到主的恩言：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

經上記着，有一個孩子的父親這樣對着耶穌喊的：“我信！但我信心不夠，求你幫助我。”這一點，我承認梅氏所說的，任何人也沒有路德感受得強烈，也沒有比他說得和做得更好。但我的確常常感受到，也經歷到。

還有一個故事，有次一個神父向路德抱怨，說他自己有時候也不相信自己向信徒們的宣教。路德高興地驚叫起來，“感謝上帝！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有這種煩惱呢！”那位神父一直到死都記着這句安慰性的話。我想我也會記得的。好多次，當我聽人說你今天講道講得很好時，我心裡的感受和路德是一樣的：我的信仰不如我所宣講的那麼堅定，如果我能在日常生活中切實地實行我對別人所教導一切，我情願從此不再站在講壇前。

路德生命的內在之美就是他有孩子般的純真和天使般的謙卑。在他的名字成為基督教的一個宗派的名字的時候，他惶恐地對自己的朋友說：“路德是誰呢？我全部的教導都不是來自我本人，而是來自基督。我沒有為任何人釘十字架。對我這樣的一粒塵土來說，把我的名字（路德宗）給予上帝的孩子，豈不是罪過？”

陶恕複述了一個和路德類似的故事，有人告訴俄提諾的聖徒馬加流，說馬的屬靈忠告對他很有幫助。“這是不可能的，”馬加流寫信答覆，“在我只有錯誤，所有好的教導都是從上帝的靈而來的；我只是碰巧正確地聽到了，而且沒有歪曲地傳給別人而已。”

的確如此。

路德所在的時代，理性主義已經開始抬頭，人的理性漸漸地成了衡量一切的最高尺度。面對這樣的新思潮，路德敢堅定地說，世界將因一種非理性的信仰而得救：

“理性是魔鬼的大娼妓。”

“理性是信仰的最嚴重的對立物；信徒應該將其殺死、埋葬。”

他在〈桌邊談話〉中還說，“理性是信仰的死敵，永遠不會對屬靈的事有助益。相反的，理性常要反抗上帝的話。對從上帝那裡發出來的話，常持輕慢的態度。”

路德的話的確有過火、誇張甚至粗俗，但他也的確點透了一點：人依靠自己有限的理性，絕對無法認識上帝。因為“原罪攪亂了我們的理性，歪曲了我們的感覺；在亞當墮落以後，人們似乎是透過有色眼鏡看這世界的。”所以，他看不見上帝。

“消除你的理性，不然你不能完成你的拯救。”

“你若想認識耶穌，就必須用信心去認識。你有了信心才能認識他是誰。這不是靠你的肉眼，或者你的五官去認識，乃是靠着他的道，靠聖經上的話去認識。”這就是路德的忠告。

路德始終承認自己對上帝的無知。有一次在教導基督教教義時，他問一個農民：“上帝是全能的，這句話的意思，你懂嗎？”

那農民回答說：“不懂，我不懂。”

“朋友，告訴你吧，這，我也是不懂的”，路德承認，並且他接着說，“而且人間的全部 有知識的人也都不懂。所以，就簡單相信吧：上帝願意你好，像父親對待兒子一樣。”

千真萬確，上帝是我們有限的理性全然無法理解也不可能接近的，我們理性看到的只是矛盾。路德說：“凡是我相信的，都是隱藏的，不能眼見的。這才謂之真實的信心。因為凡我看見的，我就毋須再信。但除了矛盾的事，除了我所信的事正與我所能見、所能明白的事相反以外，還有什麼事隱藏的更深呢？上帝願意我們生的時候，先置我們死地。他願意我們成為虔誠信徒的時候，他先使我們的良心受譴責，使我們感覺是罪人。。。上帝就這樣把他永遠而不可用言語形容的善良、慈愛，隱藏在他的永遠震怒之下，將他的公義，隱藏在不義之下。我們若能相信震怒之下全是慈愛，不義之中儘是公義，才是最大最徹底的信心。”

“有時，上帝所行的事， 與我們所見所明白的事正相反。在這一切矛盾的現象中你仍能相信，你才是真的信了。”

在不同版本的路德傳記中，都記載了路德的一個心願：“啊，我多麼願意透徹地理解我們懺悔時開頭說的一句話，我信惟一的上帝，全能的父，天地的創造者！但是，面對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剛學識字的小學生。”

跪在看不見的上帝的面前，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說我無知，不懂得你，這樣的人，才是尋找上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