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

梓櫻

又是一個灰濛濛的陰雨天。每當這種天氣，我就情不自禁想起那雙陰鬱的眼睛，想起那身
影單薄的女學生……

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在腫瘤病房工作的我，剛滿了住院醫生的跟班期，可以獨立
帶領教學查房了。媳婦熬成了婆的感覺真好，我要把多年來裝到肚裡的東西與這一年來二
十四小時的輪班制積累的經驗好好理一理、也好好發揮發揮，別讓人小看了咱這改革高考
招生制度後的第一批大學生。

她，就是我帶領的首批同學中的一位。

只是僅僅才幾天時間，我就發現她總是在我檢查病人當兒，或是在我講解診斷治療的最興頭
上悄然離去。一次、兩次，我開始對她不滿了：還在實習期間就這麼個態度，將來怎麼能成
為一個認真負責的好醫生？就算只看眼前，也該考慮考慮這樣下去，怎能拿到有利於分配的
好成績、好評語？退一步說，我每次查房之前都化了好多時間精力準備，雖然無法與高年資
醫生相比，但怎麼說也還是個老師啊！對老師總該有個起碼的禮貌和尊重吧。

我一定要找她談談。

有天晚上，我趁着當值約她面談。她的眼神仍是那麼陰鬱，一坐到我對面眼睛就往地上看。
我正尋思着怎麼開口，她倒突然抬起頭，看着我開了腔：

“老師，對不起！我在您查房時，中途退場好幾次。”

我好象心裡的秘密突然被她窺見，我要的不就是這份自尊、這份道歉嗎？她怎麼這麼快就不
教自會了呢？我一時語塞，喃喃地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她略微遲疑地說：“我覺得我們每天與玩騙術、變魔術的人沒兩樣，我們明明知道那些病人
患的是不治之症，可仍然每天煞有介事地例行查房，用那套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去安
慰他們、欺哄他們；我們也知道使用化療劑或放療的效果極其有限，甚至會加快患者的衰弱
和死亡，可我們還是要將他們折騰得死去活來，直至無法承受。

“每當我們用輕描淡寫的口吻給病人換這個藥、換那個藥時，病人眼中總是閃現着希望和信
任的光芒，而這光芒不幾天就熄滅了，接着再閃現、再熄滅。

“我感覺自己就象是個坐在路旁的算命先生，自欺欺人。我常想到自己當年學醫的動機，不
就是讓人們能健康幸福地生活，延長在世上存活的年限嗎？而如今，我覺得對於重病、尤其
對於許多癌症病人，我根本是個回天無術的醫學生。就是我將來畢業，真正成為了一個獨擋
一面的醫生，我對自己回天是否有術仍然毫無把握。我一想到這些就無法忍受，就直想哭。
因此不得不中途退場。老師，請您原諒！”

她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把我鎮住了。難道這就是那位我認為學習不努力、思想不成熟的女學
生？難道這有力的聲音就是發自她那瘦弱的肺腑？她所想到的問題為什麼我沒想到，她所有
的憐憫之心為什麼我沒有？我的腦子頓時成了一鍋粥。

我們一同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我決定報考研究生，以腫瘤病因為主攻方向。”好一會兒，她細細柔柔的聲音又響起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起初想好的一大套開導這個“未諳世事的”小女孩的道理不知跑到哪兒去
了，反而覺得被人開導了似的。她想到了解決病人痛苦的根本辦法，而我呢，想到的只是當
醫生的滿足、當老師的尊嚴。

不久，聽說這位女同學患了肺結核，休學回家了。從此，我再也沒有她的音訊，也再沒有見
過那雙陰鬱的眼睛了。

十八年來，我經歷了無數病人的生生死死，每當一個病人跨過生命線時，就激起我對生命的
認真思考。我真正明白了，明白了誰是生命的真正主宰，誰能賜人永恆的生命，也明白了我
們到地上來走一遭的真正意義所在。

十八年過去了，逢陰雨天我常會想起她那雙憂鬱的眼睛，她怎麼樣了？是被病魔擊倒了，還
是早已康復了？是順利地考上了研究生，考上了自己喜歡的專業？還是來到了美國，在某個
大學院校或科研機構，攀登着攻克癌症的高峰？我最關心的還是她是否找到了生命的真正答
案和歸宿。

一陣雨絲撲來，把我從沉思中拉回。我抬頭望天，細雨把世界粉飾得更加陰鬱、更加深沉，
分不出哪兒屬天、哪兒屬地。然而我知道，那蒙蒙雨霧、層層烏雲背後，有一個始終光明燦
爛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