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出差的機會，又因着偶染風疾，在北京多逗留了幾天，外邊天氣很好，可是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完成一些願望，例如，本來說要和弟弟一起去三里屯的酒吧見識一下，他上次在論壇還貼了一個貼子。不過無論如何，有一個願望還是一定要實現，三個星期前我在論壇貼了一篇關於母親的貼子，我說下次來北京一定要看看母親，所以昨天頂着寒風，還是去了。

母親是在新西蘭過世，事發突然，真的是措手不及，其時離母親和我們團聚還不足四個月。至今仍清晰的記得母親倔強的堅持自己走下樓，在門口仆到的情形。那時的心痛真是難以訴說，過後我大病一場。一周年和兩周年都準備寫點什麼紀念母親，可是那時候正是我開始工作，而且心中的隱痛，讓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我不能算是一個孝心的孩子，從小就離開家，越走越遠，留下父母獨自承擔家庭的重擔，那時候我的家庭是三代同堂，父母都是一生清貧的教師，既要負擔我們兄弟的求學，還要照顧常年臥床的外婆，工作上又不甘人後，所以各中辛苦，應該只有他們自己才曉得，而且為了讓我專心學業，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例如有一年搬家，正值東北的三九天，白天上班，只能夜晚手抱肩背得螞蟻搬家，我母親因為勞累，一跤跌倒在雪地上，半天都不知道，自己醒來才走到家裡，當我知道的時候，心裡的滋味可想而知。不過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刻，父母親也是教導我寧人負我，我勿負人的道理，告訴我安貧樂道的好處，而且對我們一直是支持鼓勵，我從我的父母身上看到了節儉， 堅忍，真誠，勤奮，可惜我學到的遠不及父輩，他們都是最平凡的人，可確實是我的人生導師。我長大後，知道了父母的一些故事，包括他們的愛情，和文革的遭遇，我常常很羨慕他們，生活在那樣一個年代，能夠那麼單純，能為理想付出，而且是一生的付出，和我們今天的行事作風是如何的不同啊。他們的艱難，如果放在今日，不知道我們要放棄多少次了。

也是因為父母的職業的緣故，我頗有些恨惡教師，因為實在是太清貧了，不過我非常高興他們的學生聚在家裡的時刻，真的好驕傲，我也喜歡他們的同事，那些普通的人們，我看到了教師在課堂之外真實的一面，這對我在中學的學業說起來還是很有裨益。我小的時候，也很叛逆，心裡總渴望做點與眾不同的事情，所以除非我認為老師不是偶像，否則總想挑戰權威。至於現在我也被推上教師的職位，應該說是上帝的安排，誰讓我以前討厭呢?：）

母親是個非常和善的人，當然也有脾氣，記憶中，小時候常常為了教育我，讓我吃點苦頭，不過長大後我才知道，因為我的外公外婆溺愛我們，所以身為教師的父母必須要嚴格要求我們，我深深的體會到這一點是我讀大二的時候，那一年我的功課很差，高等數學開了紅燈，學校把成績寄到家中，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懲罰，可是我只聽到他們告訴我要盡力，告訴我說，只有知識才是你自己的，只要你學到了，沒有人可以拿走，你以後要靠的就是你學到的知識。我羞愧無言，但我牢記在心，後面的幾年我沒有再開過紅燈，而且一直都拿獎學金，直到畢業。

我離開家的日子久了，母親年紀大了，外婆過世後，母親的身體一下子垮了，多年的工作和家務負擔，讓她的健康受到了非常大的破壞，我知道我外婆的生命之所以能延續那麼多年，是用我母親的生命來交換的，我看到了相濡以沫的一幕幕，那種艱難中的彼此扶持和樂觀。說起來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值得感恩的時代，我們無需擔憂很多事情，可是我們並不快樂，我們也沒有那種愛里扶持的體驗，我們多了自我，我們顧及更多的是自己的感受。我常常想，如果讓我重新活過，我該怎樣？ 怎麼對人？怎麼對事？我知道時代的緣故，我們無法象我們的父輩一樣。不過一個問題是：

我們應該選擇的時候，可以放棄什麼？
我們應該放棄的時候， 可以選擇什麼？

當我舉家遷移到天涯海角的時候，我想也許這是機會報答父母了，辦理了父母親的定居手續，一切都那麼的順利，讓我覺得自己終於能夠做點什麼了，可是突然母親走了，走得那麼急，連一句話都沒有給我留下，母親在新西蘭只有短短的不足四個月的時間，可是她的葬禮來了兩百人，這對這個小城，已經足以讓我驚奇了，鮮花擺滿了客廳，來安慰我們的絡繹不絕，很多人和母親僅有一面之緣，還有一些朋友在這之後陪着我的父親度過了最艱難的半年，我想是母親的人格力量，這也是我最寶貴的財富，我母親曾因為我的信仰問題，疑慮我是否在國外過的沒有辦法了，當我解釋給她聽後，母親告訴我，我相信自己的兒子，儘管我還有很多問題，但我也願意相信。一個單純的想法，一個簡單的信任，一種偉大的愛，讓我今天能夠指望永恆之處的相見。

母親過世後骨灰分成了兩份，本來打算一份葬在新西蘭，一份葬在家鄉， 年初我回來的時候決定都葬在國內，所以就去了墓地，同時帶着一份承諾和祈求，希望母親在天之靈繼續祝福。轉眼間已經是半年多了，春天轉換成了冬季，上個月回北京的時候，正是心情不好，和弟弟一家人一起吃飯，席間陪做的一個弟媳的同事，突然說到我的母親，說母親赴紐前夕在北京小住的期間和鄰里的融洽，以及分別前的話語，我拿起酒杯遮掩，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滴落到杯子中....

當我站在母親墓碑的前面，獻上一束玫瑰和康乃馨的時候，我無語，寒風中，我知道母親知道了我的心意，我也知道母親還在鼓勵我，告訴我不要向困難低頭，不要放棄，不要抱怨生活，不要恨惡別人，不要和別人相比，告訴我要好好照顧好自己，告訴我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支持我，無論我跌倒滿身泥水，還是一身光鮮，都不要忘記了自己...

我知道我是來向母親訴說，訴說那些難以訴說的事情，做個交待，埋葬掉過去的一些記憶，好能面對明天。世間只有母親不會介意我是否失去尊嚴，不會介意我是否重複在一個地方跌倒。我永遠可以以一個孩子的身份來面對她。

感謝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