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故鄉
海平
在西北那個小鎮長大,我的靈魂是架構在那片寒冷、廣袤的黃土地上的。我常常對同事說:“你們永遠無法了解我的故鄉”,這句話就象在說你們永遠無法象我那樣去理解我的母親一樣。
離開了真實的故鄉,才真正理解到“故鄉”對自己的意義。可這種理解的代價對於追尋心靈本意的我來說又是何等的痛苦。異國異鄉的漂泊使我的靈魂中充滿了對未來的不確定和恐懼。許多時候觸及“故鄉”這個詞時,我總能隱約感覺得到它的氣息在我的靈魂深處跳動。如果時間可以累積的話,那麼連同生命中長短不一的心靈時空加起來,有許多時間是和故鄉屋後的那一大片牽牛花和向日葵糾纏在一起的。故鄉在我眼裡並非像一張白紙那樣的展露無遺,而是如花一樣的微笑,親切神秘,令人魂牽夢繞。隱約之間,似乎總有一根無限長的無形的線,維繫着我的靈魂。在思念故園與漂泊異鄉的痛苦中倍受煎熬無法擺脫,周圍的自由世界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在痛苦的同時努力地尋找出路,甚至看不到一絲虛幻的希望。無論我身在何處,就是這根線,牽使我在地球繞太陽轉了幾十個圈後重新回到真實的故鄉身邊,去觸摸和整合那散落了一地的記憶。一個能令靈魂飄逸、怡然的寄處,也許就會被太在意的形式迷失或毀掉。茫途疲旅,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裡。竟突然感到,世上無家可歸者,豈止為淪落天涯人?!
記得十五歲那年內心與周圍的一切不協調。為追尋更多所謂的知識和更廣的作為天地,在不成熟中,離開了生我養我的那塊熟悉的土地,作為一個遊子開始漂泊。象一個放飛的風箏,漂浮不定。從此內心世界在一片片的瓦解中混亂的組合。在許多如此陌生的異土上,失卻了表達這種複雜而深厚感情的時空。在這個多維空間中,更看不到認同與希望。無論我去追求什麼,最終都會發現所追求的仍是逃不出生我養我的故鄉能為我所提供的博大和深遠。可是心已經長大且充滿着苦悶與絕望的我已無法重新回到那種故鄉的實在。難道失去的東西真的就永遠失去了?為了自由的表達,不得不面對由於那種根深蒂固的對故鄉的眷戀之情而引發的痛苦。生活在這種無法擺脫的痛苦消磨下逐漸失去意義。希望究竟是什麼?它在哪裡?其實所有的人都懷有同樣的疑問,答案在哪兒?十年前來到一個與自己從小成長壯大完全不同且陌生的異國生活環境中,究竟什麼是可以觸摸和倚心呢?當開着車慢慢來到一個黯淡的山坡上,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伴着車內喇叭張揚出的喧囂的搖滾,敲打在心中,羅織起煩躁的情緒。輕冷的風和急速穿行而過的車光,忽明忽暗,互相應襯。一雙疲憊茫然的眼睛,四顧無聊。天邊的最後一點淡淡的亮色也將隱去,如墨悠長的黑暗,閃爍着惑的光輝,召喚思慮無眠的人們走入沸騰。我該向何處行走?徘徊在燈光的暗影下,望着仰起的和逸着清輝光芒的面孔,轉過身,從心靈深處一股輕涼可聞的聲音,拉回我空洞的精神,任斷落可賞,心中浮升出青綠的竹色,掩映着灰青檀色的落莢。
來到神聖的殿堂,這只是最初對沒有希望的痛苦尋找安慰罷了,仍無法令我擺脫思鄉之苦。當虔誠的人們跪倒在十字架前祈禱,卻不能讓我相信這樣會給予希望嗎?當點燃的蠟燭穿過教堂深深的長廊,我思想着是否不熄滅的燭光能拯救每個人內心思鄉的世界?這一切聽起來可笑,可是,在這裡我的心卻被光亮深深地觸摸感動了。穿戴整齊的詩班,美妙具有生命穿透力的聖詩、管風琴低沉的回音、敬虔的人們低頭禱告,聖餐禮中杯餅傳遞,真理性的布道,個個真誠的笑臉,一句句溫暖的問侯,等等,聖潔和神聖不就在此嗎?那從上頭來的力量沉靜而舒緩,不經意之間就沁入我的心靈。蒙太奇般貫穿始終的長長短短的鏡頭令我感動不已,靜止的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注視着心中畫面上那些沉寂不變的風景、那些微小的緩慢移動的人群。然後在沒有發覺的時候,景像似乎又輕輕地向前推近了,這種推近是那麼的貼切我的心靈底部,以至於我無法察覺在向我推近,終於發現了真實的靈魂運動,卻又輕輕地停了下來,使我感覺畫面其實從未運動,而是要這樣一直固定下去,而就在此時,似乎又開始朝我的心內推近。這樣的感受雖然冗長,但我覺得我真的開始用心靈去閱讀了,用心靈去凝視了。而由此帶來的心靈節奏在一點點地引導我的思考走向心靈的故鄉。凝視的緩慢是因為要清楚凝視生命真實的故鄉,這種遙遠是因為故鄉真的是需要親近,是因為神聖駐紮在那裡。對於暗淡無光、失卻希望的人來說,這一切不就是反射着心靈中那盞不熄的生命燭火嗎?一個靈魂被流放的遊子,猛然驚醒,尋求十字架上的耶穌拯救自己的內心生命。而我在經過艱苦理性努力後無法能夠到達的,卻靠那神聖的力量終於手持燭火,難以想象般地逾越到了燈火通明的彼岸。我終於在神聖的故鄉,對自己說:“放棄遠行,結束漂泊,不要再只顧風雨兼程了”。突然被悠長輕柔的慢板音樂吸引過去,從心裡明白,從此生活是有希望的。點燃了生命的蠟燭跨過了無限的彼岸,與這盞不熄的燭火永遠相融不分。
我忽然想起遠方那暮色中的家園,想起仍在為生活的艱辛勞碌的父母,想起雖在故園卻還沒有得到故鄉的親朋好友們,我低頭祈求在天上的光亮也能將這盞不熄的燭火傳接到他們的手中。當回頭看看燈光下做作業的大女兒,進入夢鄉的小女兒和小兒子,和與我一起牽手走進世界,共過十幾年風雨又一同回到“故鄉”的妻子,心靈無限感慨和感恩。
以前,我一直以為彼岸“故鄉”的意義只是在詞典中尚可查到的一組代替“老家”“鄉愁”這種土語的雅稱。我一直執拗地堅持固有的理念。但這種理念被我流浪的步履進入了生命的美門以後,如春雪般消融、失落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莫名的升華。越發清晰、明楚,沁入肺腑。我知道,我終於到家了。
我的一生仍要接受許多漂泊,許多遠行,許多分離。站在異國異鄉異地的濛濛細雨中,我看到了溫暖的那雙手,把我的生命定格在他生命中的那把傘下,永遠地與他同嵌在心靈的故鄉,在緩緩遙遠的故鄉牽手同行。
二零零三年四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