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花開

客西馬尼園的百合花

逾越節的晚餐已經結束，耶穌帶着他心愛的三個門徒：彼得、雅各和約翰出了門。耶穌知道他的時候就要到了，那是從他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已經預備好了的。

月色明亮，夜晚是這樣寧靜，明天世界將被改變，但是夜色依然如此平靜，平靜得幾乎使人覺得冷漠，平靜得幾乎帶着殘酷。耶穌希望自己的心也像這夜色一樣平靜，但是他做不到。

他低頭往前走，三個門徒在背後默默地跟着，他們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耶穌抬起頭來，看見他們正在往橄欖山上去，客西馬尼園正在月色里。

進了園子，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月光依然冷冷地看着耶穌和他的門徒。耶穌忽然覺得很難過，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忽然向他襲來。他回頭看了看他的三個門徒，彼得拿着刀東張西望，西庇太的兩個兒子疲倦地相互依靠着。彼得，這個單純而莽撞的年輕人，他是多愛他啊，但是雞叫之前，他就要三次不認他的主，雞叫還有多久？雅各和約翰，他就要離開他們了，然而他們現在一心只想睡覺。

耶穌告訴他們，他心裡很難過，幾乎要死，他叫他的門徒和他一起警醒禱告，他們答應了。耶穌看了看他們，然後轉身離開他們。在不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塊大石頭，於是他在那裡跪下禱告。
彼得同着西庇太的兩個兒子一起禱告，但是，夜很深了，他們剛才又走了很久的路，溫柔的夜風慢慢合上了他們的眼皮……

耶穌跪在石頭前，痛苦使他幾乎無力開口。

他看見猶太人圍在他的四周，他們嘲笑他，拿唾沫啐他，用石頭扔他，他看不見他的門徒們在哪裡，他們在這個時候都離棄了他。他醫治了那麼許多人，他愛他們，然而在這個他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看不見他們在哪裡。

他看見鄙視和唾棄的目光，看見如狼似虎的兵丁戲弄他，他們強壯的手臂揮動着鞭子落在他的身上，他們把荊棘的冠冕戴在他頭上。他看見自己的血從身上和頭上流下來，他看見他們瓜分了他一切的衣物。

他看見兩邊的十字架上各釘着一個強盜，他們居然要把他列在強盜中間，而他是這樣的愛他們！他們把釘子一下一下地釘進他的身體，一下，一下。他愛他們，他的生命都要為他們舍了，而這些他愛着的人就這樣親手殺死他。他這樣地愛他們，他願意為他們死，然而他們根本不在乎他的一切付出，他們根本不需要他，他們使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

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黑暗濃重了起來。你還願意嗎？你值得嗎？黑暗在嘲笑着問耶穌。溫熱的眼淚從耶穌冰冷的臉上滑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呻吟：“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沒有回答。月色冷冷地看着他。黑暗中沒有任何回答。耶穌忽然明白，他的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這個時候，他必須去完成。“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他說。

離開他不遠的地方，三個門徒睡着了，他們看不見他的痛苦，他們也無力分擔。

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黑暗在獰笑。月色冷冷地看着他。

他聽到未來的聲音。他聽見刀劍和槍炮的聲音，他聽見謊言和欺騙的聲音，他們甚至以他的名義去殺戮，孩子在哭，人們在死亡。他給了這個世界愛，但是沒有人接受，沒有人去愛，一個也沒有，詭詐和自私藏在人心裡，醜惡橫行。

他聽見撒旦的笑聲，人在撒旦那裡歡宴，他們開懷暢飲。他們棄絕了他的愛，他們說他們不需要，他們叫他做傻瓜，拿些不實際的東西欺騙他們，他們甚至懷疑他是私生子。他們砸碎了他一切的溫柔，把他給他們的愛棄如鄙履。

他的付出和犧牲看來毫無意義。他是要給他們光明，他們卻寧願待在黑暗裡，因為黑暗可以接納他們，可以遮蓋他們的醜惡。他們不要他，他的所做都是白費。

耶穌跪在石頭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軟弱。他知道自己沒有回頭的路了，他必要接受給他的杯。然而他卻沒有力量去接受。“我父啊，這杯若不能離開我，必要我喝，就願你的旨意成全。”

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彼得和西庇太的兩個兒子依然沉睡。月色慘白而不真實。耶穌的兩手緊緊地交握着，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風中顫抖。

他看見人們在他的腳下，冷冷地看着他，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遠去，他感到士兵在用槍扎他的肋骨，但是沒有疼痛。天很高，很藍，人的聲音很遠又很近。他高高地掛在十字架上，世界仰頭冷冷地看着他，屈辱，孤獨。他想抬頭看看天，他不知道天父在哪裡，他奇怪自己感覺不到天父的同在。

他感到自己被孤立了，沒有人能夠幫助他，愛他，他給了世界一切，愛和生命，世界卻把他釘死了；他聽從天父的旨意，做了一切的犧牲，忍受了一切的痛苦，等待了很長的時間，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天父卻沒有幫助他，沒有憐憫他，沒有給他力量，甚至沒有與他同在。

耶穌跪在石頭前，感覺到心碎，傷痛幾乎淹沒了他。孤獨的痛排山倒海般湧來，幾乎壓碎了他。已經沒有眼淚，汗珠大如血點，滴落在地上。

時候快要到了。他看見了他將要面對的一切，是的，獨自面對，因為他的出生就是為了這個時候，這個獻祭的時候，這個救贖的時候。“父啊，這杯若不能離開我，必要我喝，就願你的旨意成全。”他再一次禱告說。

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

四周只有黑夜。耶穌站起來，走到三個門徒的跟前。“現在你們仍然睡覺安歇吧？時候到了。起來，我們走吧。”

火光和喧鬧的聲音打破了橄欖山的沉靜，猶大帶着人來了……

風從橄欖樹的枝頭飛跑而過。客西馬尼園重新安靜在夜色里。石頭旁邊，耶穌血點般的汗珠滴落的地上，一朵百合花正在開放。

恐高的鳥
2002/1/24/1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