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的信仰之路(二)
文/蒼蘭
我就讀的高中的前身是張學良在東北執政時創辦的同澤男中。校園內松柏鬱郁,灌木蔥蔥。北方的春天,在經歷了漫長的寒冬之後來得總是那麼倉促。桃花,櫻桃,丁香,迎春爭先恐後的次第開放。這是我最愛的季節。只要沒有課,我就會躲到花叢下背書。陽光透過樹枝斑斑駁駁地灑下來,時而花瓣飄落帶來陣陣香馨,一切是那麼溫暖寧靜。
然而這一年的春天,卻多出很多動盪和不安。學校三令五申不讓我們加入外面的遊行隊伍。尤其是對於高三的學生,校長反覆強調“你們每一個人畢業都要有一個政治鑑定,這個鑑定會跟着你們一輩子。千萬不要因一時糊度毀了自己的前程。”
校園的高牆關得住人,卻關不住我們的心。袖珍收音機成了我們這些住校生接通外界信息的來源,而心情也隨着形式的變化而起伏。五月末,局勢日趨緊張。擔心的同時,我還有一些盼望,覺得最壞的情形不一定會發生。畢竟,我們是在 “人們軍隊人民愛,人們軍隊愛人民”,“軍民魚水情”等口號下長大的,想象不出人民和軍隊會發生怎樣的衝突。然而,六月初那個最黑暗的夜晚還是被刻在了歷史的長河中,而那夜留下的傷痕因為沒有得到任何醫治,至今依然不斷地發炎,成為一個民族不可觸摸之痛。
談到那場風波,少有人提及對當時高中生的影響。只有親歷的人知道,我們這些高三生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之一。自從五月份事件不斷升級開始,老師們就提醒我們要做好高考延期的準備。事件發生之後,校長甚至告訴我們今年的高考可能取消,我們被解散回家複習,等候學校有關高考的通知。六月中下旬,又被召回學校,補習政治。在此之前,我們政治複習的重點是趙紫陽在十三屆三中全會上的報告,是黨政分開,政企分開,國有企業的股份化等等。而這次補習則將趙紫陽的一切抹去,重申堅持黨的領導,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感謝老師們的苦心,高考的時候確實出了一道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有關的題目。只是,經過這一次折騰,我終於看清了“政治”這們學科的意義。那道曾經圍繞着政治和政體的光環也從此脫落。
在恍惚不定中,我們終於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試,高考。但是伴隨成績而來的不是錄取通知書,而是招生名額被裁減三萬的通知。為此,我們必須要重新報志願。八九屆的高考生,應該是歷屆考生中唯一一屆有機會兩次報志願的考生了吧。而受害最大的,就是文科生,因為他們的師兄師姐是學潮的主力。這年,文科生的招生名額被裁減幅度了超過了1/3。我所在的高中,多年來以高考錄取率在95%以上而驕傲,但是那一年,文科班的錄取率只有70%左右。我的幾個文科班的好友因此落榜,她們的人生因此改寫。
與她們比起來,理工科學生是幸運的。雖然錄取名額也有調整,但影響並不太多。我以第一志願被錄取到故鄉的一所醫學院。迎接我們的是超長的新生軍訓。說是軍訓,實際上是軍訓和政治學習的混合體,目的是“嚴肅紀律,統一思想”。每天上午是列隊,操練;下午和晚上便是看“平暴紀實”,討論,表決心。六月份留下的傷痛,到九月份入學時傷口還正新鮮,每天確要被迫地看那些錄像,看那些被燒焦的戰士們的屍體,聽那些我曾經尊重的政治人物們的高調而虛偽的表白。我終於明白了魯迅先生所說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然而,我是必須是要沉默的,不但要沉默,而且被迫發言的時候還要按要求發言,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夠留在學校里學習完成學業。這一過程中,我感覺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窒息感在壓迫着我,讓我無法呼吸。
我不相信這就是人生,我不要每天生活在謊言中,我不要每天都被迫說違心的話。我要出國,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正常的空氣。這個念頭就是在入學後的無休止的政治學習中形成了。這也直接影響了五年後臨畢業前我的一個選擇——放棄臨床,考基礎醫學的研究生,為了能夠申請獎學金出國。放棄臨床是一個遺憾,但是我並不後悔當年的選擇。在當時技術移民還不是一個選項的情況下,想要出國讀書就必須申請到全額獎學金。還有,在醫院做實習醫生時我深感醫生所能作的實際上非常有限,很多慢性疾病根本無藥可醫,醫生能做的只是對症治療緩解症狀,不能根治疾病。這種作為醫生的無奈,是促使我選擇放棄臨床,改修藥理學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我希望通過科研能夠開發出一些真正能夠治療疾病的藥物出來。現在,在飽嘗了科研的艱辛後,回頭看這一願望,是有些理想主義的天真,不過,至今我仍無怨無悔。
三年後,研究生畢業時,我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加拿大一所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於是,在北京機場辭別了父母,來到了遠在海角天涯的加拿大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