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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誰在伸出手指?
送交者: 852 2003年11月10日09:08:06 於 [彩虹之約] 發送悄悄話

誰在伸出手指?


讀埃利希諾伊曼《深度心理學與新道德》


何 亮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我十一歲。這樣的年齡,尚不至於生出
紅衛兵的狂熱,又不是完全地懵懂無知,恰可做一個好奇而不無恐懼
的旁觀者。思辨是不屬於那個年齡的,記憶卻是格外清晰,尤其是對
血腥的打人場面記得極真切。我親眼見過所住街道上的一個大叔被一
群男人女人用拳腳和皮帶打死,據說這是個居委會的負責人,多年來
卻隱瞞了地主出身。也親眼看到過一個因不堪凌辱而自縊的“走資派”
的屍首,造反派們聚在停屍的車庫外開聲討會,大書“罪惡滔天”、
“死有餘辜”一類的標語,還朝死人身上唾唾沫。我還見過從我所在
小學畢業已是中學生的紅衛兵們回來鬥爭一位當年老師,也是拳打腳
踢,那位女老師眼睛被打得青紫,頭髮被成綹撕下,滿頭滿臉血污。
當時我對那幫打人者恨極也怕極,不知為何這些平素挺和善的大哥哥
大姐姐竟一夜之間成了惡煞。

  最近讀到德國人埃利希.諾伊曼的一本書,《深度心理學與新道
德》,剛讀前言時便想起當年的這段經歷。該書作者是榮格學派的一
位著名心理學家,以闡發榮格理論中的陰影說對於個體心理與社會心
理的影響見長。書中講述了每個人在其社會化的過程中,都會有不同
於主流文化的道德標準的某些東西受到壓抑,但這些被壓抑了的東西
並不會消失,而是成為一種陰影,存在於人的無意識當中。它甚至獲
得了某種獨立存活的能力,有時會桀驁不馴。比如,人的夢境往往就
是由這些陰影左右的,人的某些口誤,或是不知不覺中犯下的看上去
毫無道理的錯,甚至與其一貫人格大相徑庭的錯,實際是有其深層的
心理原因的。在作者看來,我們每個人心中都不僅有某些秘不示人的
東西,還有某些秘不自知的東西。面對主流文化的道德要求,事實上
存在於人心的這種“我們不想使之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的那一部分”,
往往會使人產生歉疚感,這種歉疚感有時能隱約意識到,有時意識不
到,卻總會影響到人的心理。一般說來,主流文化若較為寬容,較為
多元和自由,對人性有較多的尊重,個體的這種負疚感會比較少,隱
藏在無意識中的陰影也會比較小。反之,一種文化對個體的和屬於人
性的東西越是貶低和壓制,尤其是在宗教或准宗教的一元化道德下壓
抑之,人的負疚感就越嚴重,因為可能每個“一閃念”都會與主教的
布道或領袖語錄不相符。越是良心敏感的人越會倍感壓力,更脆弱一
些的人就會成為精神病人。這種情況下,便需要有某種讓人合情合法
地釋放這種內疚的壓力的手段,比如每一種宗教都有自己的魔鬼形象,
一切人間罪惡哪怕是頭腦中的壞念頭都成了魔鬼的誘惑;有的宗教還
把魔鬼的形象具體化,這便是所謂的“替罪羊”方式。按照作者的解
釋,“與公認的價值相牴觸的陰影不能被人們接受為自己的精神的一
部分,因而被投射———也就是說,它被轉移到外部世界並被感受為
外部物體。它被當作外部的異己而加以鬥爭、懲罰和消滅,而不是被
當作‘自己的內部問題’處理。”這使我想起英國人弗雷澤在著名的
《金枝》中列舉的泰國舊俗。那裡的“替罪羊”是一個人的形象。每
年有那麼一天,要選出一個被認為淫亂的婦女,擊鼓奏樂地用滑杆抬
着週遊全城,人們可用各種惡語咒罵她,用髒東西扔她,最後把她扔
到城外的糞堆上或刺叢上,並不許她再進城。當初讀之時只覺得乃一
極為愚昧和不人道之惡俗,經埃利希.諾伊曼由心理學層面上的解釋,
這種各民族各時代共有的心理暗洞才昭然如揭。我在十一歲的年齡上
看到的紅衛兵們殘酷毆打昔日的老師,他們的心裡哪還有老師這個概
念呢,這不正是一種他們自己無意識當中的罪惡的替身麼?那些與我
的街坊大叔素無個人恩怨的人竟能把他活活打死,他們一定也是把他
認做非我族類的魔鬼的。事實上,這種文化對於個體的過度壓抑並非
是從1966年才突然發生的。早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前,我們建國
以來十七年的教育和宣傳,就一直強調的是絕對的集體主義等等,人
們無時不在自覺地改造世界觀,其實是在自覺地壓制靈魂中的“我”
字,還有與此相關聯的私心,情趣,慾念,等等。待到“文化大革命”
時,不過是這一教育機制的過山車因為慣性而沖向了極端而已,並不
是什麼變數。在這種教育和宣傳機制下,人人都在壓抑自我,人人都
不懷疑自己對黨和領袖的忠誠,但人人也都必然地伴有一個很大很重
的陰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總會有某種莫名的壓力要向外
釋放。當他們在最高領袖的明示下終於看到了有一個敵對的階級,有
一批明白的敵人的時候,無論顯示出怎樣的激情和使用怎樣的殘酷手
段,還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他們實際是在向另一個自我宣戰。實際
是近乎病態地想擺脫掉隱約感覺到的靈魂中的那道陰影———對外在
的具象化的敵人越堅決越殘酷,越是把他們“打翻在地,並踏上一隻
腳”,就越能說明自己的純潔與高尚。可是,在埃利希·諾伊曼這樣
的心理學家看來,事情卻恰恰相反———越是想通過對替罪羊的激烈
懲罰來表明自己純潔高尚的人,實際上越可能是因壓抑而產生了嚴重
心理問題的人,是內心深處對自己的純潔高尚甚至對何為純潔高尚極
其不自信的人。所以,正如該書前言中指出的,“當手指伸出來時,
不僅看它指向哪兒,而且回過頭來看看伸手指的人,以便了解那兒可
能存在着什麼動機和利益,這是很有用的。”“不論什麼家裡被否定
和被否認的東西,都會在另一個人或另一群人身上找到,在那兒它們
被視為低劣的和非人的東西,視為壞人和敵人,這是一個更為令人滿
意的安排。當一個人鄙視、譴責和攻擊他投射在別人身上的邪惡時,
現在他可以感到心安理得,沒有恥辱的痕跡了。”

  書中還舉到了這種陰影的心理投射可以使得一個國家或民族變得
瘋狂的例子。這往往表現為由一個國家譴責另一個國家是“邪惡帝國”
或“大撒旦”,或視某一民族為萬惡之源。比如,希特勒及其納粹分
子們,正是基於此種病態心理而仇殺猶太人,妄圖滅絕猶太民族以
“淨化”世界。我不由得想到去年才在泰柬邊界叢林裡死掉的那個波
爾布特,最新消息說在他短暫的當政期間被殺害的柬埔寨人有百萬之
多,已發現了多處集體屠殺的屍坑。我想,似乎不能因此人也叫作共
產黨,便看不出其與希特勒的某種共同點。我們不能不認為,其中有
着某種性質相近的變態心理在發生作用。也不能不從中汲取因了理想
主義,因了要“淨化”什麼,而犯下這種反人類罪行的教訓。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已過去二十多年了,對於這場竟被稱作
“文化大革命”的史無前例的浩劫,我們為什麼不能從更科學的意義
上,從真正的文化意義上,對它進行一番社會學、心理學的探討呢?
為什麼不對這一古今中外都罕見的病例仔細研究,找找屬於文化的以
及由文化造就的我們靈魂深處的原因呢?我們真的完全脫離那個可怕
的過山車的軌道了麼,還是暫時行進在一個比較平緩寬鬆的地段?會
不會再有某種瘋狂的起落?這些都是關繫到我們民族興亡的極為重要
的問題,不容忽視,更不能迴避。從這意義上說,埃利希·諾伊曼的
這本書是頗有其現實價值的。你可以不同意他的某些觀點,比如把本
應由政治、經濟等諸多因素決定的社會現象或重大事件主要歸於心理
學原因,這可能失之簡單。但是,這種陰影及其心理投射的理論確實
能給我們某種啟發,給我們研究社會研究歷史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深度心理學與新道德》,東方出版社1998出版,曼荼羅
叢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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