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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花
送交者: beiqian 2012年12月31日13:29:21 於 [彩虹之約] 發送悄悄話

連忙了幾個星期,現聖誕已過,即將 out of 2012,謹以此文紀念戊申閏年12月21日。

 

社花 (原版回憶錄,真人真事,供參考。請尊重著作權,不要轉載。)

我們下鄉知青偶爾也到公社集中開會,叫做辦“學習班”。知青們破天荒第一次選出社花就是下鄉是年冬辦學習班的時候。那天我們生產隊的地崽大呼小叫從外面進來,激動萬分說﹕“我們公社新分來一個三中妹崽,長得好險啊!”長得“險”就是說長得漂亮。

在鄉下的一群城市寡公子看來,再沒有什麼比長得險的女人更有吸引了。我們雀躍歡騰,跟着地崽去“洗眼睛”。“洗眼睛”也是知青間的黑話,是開眼界或滋潤眼睛的意思。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象明媚的春光……”一群十六七歲的女生小母雞一樣呱呱歡叫着走出食堂,根據“險”的特徵,蠢豬也可以一眼看出地崽講誰。那姑娘個兒高挑,娉娉婷婷,頭上青絲梳成俗稱“一塊瓦”的短髮,黑白分明的眸子,顧盼生輝。沒有一個男生膽敢上前搭訕。一股明艷逼得使我們偷偷往後退縮,竟然至於一鬨而散了。

據後來分到我們隊的那人的同學小陳說,那姑娘叫海君,是上海人,跟着父母一塊來到桂林支邊,家裡是資本家,好象過去蠻有錢的。小陳還說,海君學習好,能歌善舞,唱起江南小調軟得倒人,老師曾說推薦她去考歌舞團呢。聽了介紹,我總覺得有個千金小姐的倩影在眼前晃來晃去。地崽更摩拳擦掌建議﹕哪天我們到海君隊裡去耍。

不久就到了農曆年,隊裡放了春假。田野還沒開耕,滿山遍野都是紅花草。我們三個知青冒着料峭的春寒,跋山涉水,逶迤來到海君落戶的村子。正巧她們隊裡也不出工,海君身上一領碎花襖,足下一雙黑布鞋,正在看書。見了我們,便放下手上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招呼客人。她禮數周到,落落大方,不很熱情,也看不出厭嫌,倒顯得我們有點木訥了。環顧四周,還算得几淨窗明,沒有我們那兒寒磣。沒多久,和她下在一起的女生回來了,那人小時害病,盲了右眼,有個外號叫“獨眼龍”。當時還沒有照顧殘疾的政策,也挨趕下鄉了。海君見她進了屋,交班一樣說要去記工員那兒掛工分,揚長走了。我們丟了魂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一直等到晌午,她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大家趕了半天山路,肚子唱起歌來,縱然不舍,還得告辭。這時獨眼龍才問客殺雞,邀我們留下吃飯,我們哪敢戀棧,踉蹌而出。地崽罵罵咧咧說﹕“這個妖精,看着花兒一樣,恁地小氣。”而後跟着小陳跑到同村男同學那兒哄飯,小陳開口巴結,“老同學,我大老遠跑來看您來了。”老同學狐疑地說﹕“你來看我?老實說,你去了海君那兒沒有?”沒有法子,我們祗好承認去了。老同學料事如神般大笑說﹕“你們要是先來找我,我就勸你們不要去了。自我們下到這兒,村里就不曾安寧過。知青成群結隊來找她,全是男的,沒有女的。海君天天給他們煮飯,開始吃肉,其後吃菜,後來菜也沒有了就吃豆腐乳,聽說現在是連米都吃光了。沒臉沒皮的,象群蝗蟲。”

海君自到公社,就成了男知青永久的話題。地崽選她做社花的提議大家一致接受了,她的優勢很明顯。我聽說她身高一米六八,體重五十五公斤,家裡是印刷廠的,有一個已經工作了的哥哥。我們喜歡談論她怎麼怎麼“險”,但揚善也不隱惡,也笑她看着象個運動員,挑擔還挑不了八十斤,有回感冒,刮得滿頭痧。小陳從獨眼龍那兒還搞到個內部消息,說她白帶多。我們結結巴巴地問﹕“什麼叫白帶多?”小陳一愣,說﹕“白帶多就是白帶多。”

那年夏天,海君就出事了。一天有三個同學從桂林騎車來看她,支書對知青你來我往早已看不慣了,就帶着民兵上門盤查,問了半天也沒問出什麼頭緒來。臨走支書看到三部單車,心裡酸酸的便問單車哪兒來的。三個人異口同聲說是家裡的。支書說,那好,你們打證明來領。三個人爭辯了一下,支書翻臉了說﹕再喊老子就抓起你!三個人走後,支書就用大隊的拖拉機把單車拉到鎮派出所。

一天來了輛吉普把海君“請”走了。來人明說﹕今天來請,是因為那天繳去的三輛車子,有一輛是贓車。當晚審訊,她紅着臉交待﹕“他們三個同學騎車來隊裡玩,我對他們騎什麼車子並不清楚。”

所長眯起眼睛噴出口煙﹕“你真的就那麼乾淨?”“我?”海君大驚失色了﹕“我?我有什麼啊?”所長彈了彈煙灰﹕“一,你那裡發現失車,你這是窩贓啊。二,那麼多男人來找你,你要坦白自己的作風問題。”海君聽了紫漲了臉,大聲抗言﹕“我根本就不知道那部車子是偷來的。要講我有不有作風問題,可以去醫院做檢查。”接着就爆發了情緒化的爭吵。

第二天海君挨游了街。她被五花大綁,兩條上臂扎在身後,隔着一件夏衣,一對奶子古里古怪地嚮往奓着。街民看到,海君頸上一左一右墜着兩隻穿了洞、開了口的鞋子,象牽狗一樣被拉了出來。後背掛了個牌子,寫着﹕偷車賊,爛麻包。兩隻小臂勉強可以活動,一手拎面鑼,一手拿只槌。警察要她走一段敲下鑼,再喊“我是偷車賊,我是爛麻包”。可是她眼睛哭腫了,嗓子哭啞了,發起音來很好笑。

那天鎮上炸了圩,人們奔走相告,萬人空巷。她頭上那“一塊瓦”已經剪爛了,蓋不住俊秀的臉,那個部位最叫群眾來氣。它媽的,老子在農村種田又黑又瘦,你們長得有模有樣、白白嫩嫩,還不是家裡當着官兒。小伙子火氣最大﹕娘賣麻披,城牆上頭拉尿——好高的眼。沒想到吧,你狐狸精也有今天,哈哈!

海君被拖到哪裡都被人群密密匝匝圍着,僅在行走的方向留下一條縫隙。民眾罵她,數說她,向她吐口水,扔石子。走到牲畜欄一帶,一個農民大吼﹕打死你這個賣X婆!說着朝着她的屁股狠狠來了一腳。兩個婦女應聲撲過去掐她的臉。有個後生號召﹕剝下婊子的衣服!馬上有人撕開了她的衣領,觀眾高聲叫好。原來,本地過去有將不貞婦女扒衣示眾的習俗。警察看到勢頭不對,就牽她回去了。

這些事情我們祗是聽說,當日上街賣過小雞的婦女隊長告訴我們時還連連搖頭﹕“可惜了,那妹子看着好能幹啊,估不到是那種人。”“能幹”是鄉談,意思和“險”差不多,語多惋惜。

事情太蹊蹺了,翌日我們自告奮勇上街挑化肥。到了鎮派出所,那平時戒備森嚴的大門敞開着,鎮民往來有如過江之鯽。進去的鬼頭鬼腦,出來的笑逐顏開。我們好不容易擠了進去,在充作牢房的柵欄後面,一個年輕女人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坐在牆腳一爿稻草上面。參差的黑髮蓋着埋在臂彎的腦袋,雙手抱膝,光着兩隻腳。我們熟悉的黑布鞋東一隻、西一隻散落在旁邊。

出了大門,我們把認識的小警察拉到一邊呱唧﹕“海君這是怎麼回事?”小警察撐大嗓門附耳說﹕“不好講得。海軍成了空軍啦。白天對她還算客氣的,夜裡審她,她不承認。我們把她兩手一索子綁起。繩子很長,繞過屋梁垂下來。又問,她還嘴強。我們一拉索子,她就站立起來,高舉雙臂,直繃繃象條冰棍。她不駁嘴了,可是不答話。我們再收緊索子,她雙腳就離了地,一隻鞋也掉了下來。這時她衣服往上抽,褲子往下褪,肚子雪白象豆腐。所長薅起一根棍子,問一句,厾一下。她叫起來象殺豬一樣,招認睡過。順手甩了兩個耳巴,就坦白睡了六七個。一耳光打出三個,這婊子養的!”講到這裡,小警察哈哈大笑起來。

秋天,海君的哥哥幫她聯繫了五通的一個大隊,要她轉點。公社管知青的佘書記拒不簽字,說﹕“你犯了錯誤拍拍屁股走人,剩下的知青還怎麼教育?”公社用她作反面教員儆戒我們這些知青。罪名有三個之多﹕一,偷盜單車。二,作風問題。三,唱黃色歌曲,看蘇修的反動小說。第三條使我馬上想起她唱過《喀秋莎》和讀過保爾和冬尼亞的愛情故事。

又快過年了,那天海君來隊裡找小陳,給他從桂州捎了東西來。地崽簡直受寵若驚,我們有塊臘肉,每次炒菜用來煉油,他把我們那塊抹鍋肉炒進菜鍋,而後恭恭敬敬搛到海君碗裡。海君始終不發一語,真是一人向隅,滿座愀然,連小陳都不敢上前惹她。客人要走了,我們送到村口。海君攔住我們﹕“人言可畏,你們都回去!”我們止住腳步,看着那纖細的身影一腳高一腳低走進夜暮。

春天,公社同意海君轉點了,原因也很奇特。一晚,支書把海君叫到大隊部訓話,一進門就把大門閂了。他假惺惺問她生活苦不苦,勞動累不累,還殷勤地問她有什麼困難。突然那傢伙有如餓狼一樣猛撲過來,把女知青壓在身下。說時遲那時快,海君狠命一口咬去,差不多將他的耳朵咬了下來。趁支書用手捂住血淋淋的半邊臉,海君一溜煙跑到公社去了。不久她就轉去了五通,書記這時改口了﹕“知識青年,可教育的麼,你這樣對待她,怎麼還好硬攔住人家?”

海君走後,我們這一屆的老知青,就不大談女人了。沒有多久,小陳回了趟桂林,就說海君嫁給了五通馬車社一個鄉里人。她心力交悴的哥哥又跑了一趟五通,勸其退婚,結果無功而返。新人在土胚房子拜堂,後面棚子還栓了一匹馬,滿地腥臊。她的同學和上海親友,一個也沒有到場。我和地崽懷疑小陳騙人,因為上海姑娘都很高傲,是怎麼也不至於下嫁一個鄉間車把勢的。

後來獨眼龍因殘返城,地崽進了當地化肥廠,小陳做了工農兵學員。過了幾年,我也回城了。那天我踩着單車趕上班,看到一隊馬車,很不協調地在卡車和巴士旁行進,車上堆滿麻袋,尾部還吊着氈子鍋盤一類用品,倒象是遷徙的吉普賽部落。車夫都是黑不溜秋的漢子,他們縮頭縮腦抱着根鞭子。偶而也甩出兩桿子,去鞭笞不肯下力的瘦馬。我一輛一輛超過馬車,突然發現有輛車上的貨物居然活動起來。原來這車載運的麻包上面,竟然還坐着一個女人。而且唬我一跳的是,這人分明就是海君。那女人面容憔悴,頭髮疙里疙瘩,懷裡奶着個嬰兒,一個已經可以讀幼稚園的男孩坐在旁邊吮手指。她臉朝這邊,目光穿越我聚焦在身後的遠方,仿佛我是透明的。我剛要喊她,轉念一想,這麼多年了,你認得她,她認不得你,這種邂逅勢必有一場難堪。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個女人。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粉碎四人幫以後,國家變化很大。一九七七年恢復科舉。我僥倖一試,不意考上師範,幾年寒窗,畢業分到中學教高一。第一天走進課室,看着那些剛剛發育的女孩子,怎麼個個都象海君?因為工作忙,我和朋友們就往來日疏了。祗有地崽寫來一封信,抱怨老三屆怎麼怎麼虧,恭賀我乘上了末班車。才教了兩年,在北美的外公申請我辦移民,我就帶着新婚的妻子來到這裡。洋插隊確也不容易,但在一個老知青眼中,那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很快就買了房子,買了車子,帶着太太和兩個歡蹦亂跳的兒子,搬到西區去了。

知青比較戀舊,地崽和小陳經常回村去玩。找當年的後生喝喝酒,看看種過的自留地和使用過的犁耙。醫家說這是一種情結。而我,則老愛談海君的遭遇。同胞都勸我不要老盯着人生的陰暗,老外還一口咬死說那不過是我的小說編造,甚至有人懷疑我是否暗戀着她。現在,“聯誼會”準備出一個《我們那個年代》的集子,我心血來潮,不由伸紙援筆。倘若海君在世,一定想不到一個她不再記得的知青,自不量力,正伏案描寫人們早遺忘了的她四十餘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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