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不幸中的上帝:漫谈西蒙娜-薇依
一寒
一、导 言
刚刚过去的20世纪的基督教思想史,是一部动荡不安,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危机,心灵的惶恐与不安的历史。在这个阶段的基督教历史中,教会和基督信仰面临着内忧外患。似乎曾经山重水复疑无路,但曾几何时,在一大批忠于信仰的圣徒或思想家们的回应下,基督信仰不仅成功的回应了此世从世界观、政治理念、实践生活各个方面的诘难与质疑,并在那位大牧人的引导下继续向着那永恒的崇高目标前进。这一时期一些伟大的既在神学思考方面有夺目才华的思想家们,又在实际生活中无愧于信仰召唤他们所度的生活的伟大圣徒们,他们的名字将如同璀璨的星光照耀着信仰的心灵的天空,他们中有巴特、彭霍费尔、孔汉斯、C.S.刘易斯……当然,少不了一位伟大的女性:法国的西蒙娜.薇依。
作为20世纪一位杰出的女性神学家,又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神秘主义者。薇依无疑是独特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少有的女性的神学家,也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在20世纪初强调科学与进步、突出世俗化进程的社会中毅然成为一名信仰者而且是神秘主义者。更因为她亲身对基督信仰的独特实践和体验。作为一名基督徒,她却拒不接受洗礼,加入教会,而坚持在有形的教会之外执著的寻找和实践真理。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她却主动地与劳工相认同,与苦难中的人同呼吸,共命运,以至于她的皈依宗教竟然是在看到渔夫及其妻子儿女唱诗时有了深刻的领悟之后。作为一名神秘主义者,她却从不消极遁世放弃对此世的关怀,在法国沦陷后她积极加入抵抗组织,后来到伦敦参加工作,以至于最后是死在贫病交加中。为基督信仰提供了一个独特而感人的注解。
本文作者从初信主时就曾接触过薇依的著作与思想,当时在市面上基督教书籍尚不多见的情况下竟然奇妙的发现一本中译本的《在期待之中》,买下读毕后掩卷长思,自感获益匪浅。此后十年多的信仰经历中,薇依一直是挥之不去的美丽的梦。而今有条件在神学院中又多接触了关于她的思想,更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心得和发现整理出来,以飨同工同道。更希望通过对这位独特的女性介绍,丰富我们的神学思考,也是我们在实践中体会这位20世纪的圣徒对我们的意义。
二、 忧患相伴中与神同行的一生
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1909—1943)出生在巴黎一个文化教养很高的富裕的犹太中产阶级家庭。在亨利第四中学曾受教于当时著名法国哲学家阿兰(E.A.Chartier dit Alain 1868——1951)门下,深受其影响。并于1928年考入巴黎高师从事哲学学习研究。在高师学习期间,她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和工团主义,对社会问题、劳苦工农以及受压迫的底层人民苦难有着天生的感受。毕业后,她担任几所中学的哲学教师,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政治活动并重新反思马克思主义和劳动压迫苦难等问题。1934年后她开始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感受出发来思考她的时代问题:贫困、不平等、弱者所受到的屈辱、专制权力与官僚制度对精神的摧残。[1]为了对苦难有切实和真正的体验,1934年她辞去了教职,亲自到工厂中与工人一起从事重体力劳动。首先到艾士顿的五金厂工作,后来转到布朗吉的一间工厂,最后转到巴黎郊外的一家工厂,1936年她志愿加入西班牙战争,到了巴塞罗那。后来因意外事件不得不退伍,转而到一间葡萄园工作,在此期间,虽然她的健康一直不好,但他从未中断从事重体力的苦工劳动。[2]
早在1935年,她在葡萄牙的一个海边小村庄中就曾经历了精神上的洗礼,在一个夜晚,带着她自称“工厂生活在我身上留下了奴役性的永久烙印,正像古罗马人在最卑贱的奴隶额头上用烧红的烙铁打上的烙印一样”这样糟糕的心态和身体状态,她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听着渔夫的妻子儿女手持烛火围绕着渔船列队在唱古老的感恩歌曲,被感动得让人怆然涕下。她心里猛然体会到:“基督教实在是奴隶们最好的宗教,奴隶们不可能不信基督教,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3]但这并没有标明她皈依基督教信仰,与基督相遇。因此我觉得有些学者把此次心灵的醒悟作为她信仰的开始是不对的。
两年之后,在亚西西的小教堂中,基督又一次召唤了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有某种身不由己的东西迫使我跪倒在地。”但直到1938年,她参加了在索雷姆的修院中复活周所有的宗教礼仪活动,在整个活动中,她感受到了“纯洁而完美的欢乐”,同时“更好的理解在不幸中有可能热爱神圣的爱”。终于在这次活动后“基督受难的思想自然而然的永远在我脑中扎根”。[4]从此,薇依成为了一名独特的基督的门徒。
在薇依皈依基督教信仰之后,她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她一边实践信仰,一边进行积极的神学思考。从1938年到1943年去世前,她留下了颇为丰厚的著作,在此期间她对以往的劳动、战斗、政治参与、社会活动的经历进行理论总结。在马赛、在纽约、最后到伦敦,她写了一本又一本的笔记。内容不仅涉及哲学、宗教、历史、政治……同时她还写信给她的神甫朋友贝兰并与他一起讨论和研究,这些信件和写下的文章后来收集在了《在期待之中》一书中。当然,她的很多文章和心得在生前没有发表。当她死后,她的作品很多被集结成集出版。如《重负与神恩》、《在期待之中》《关于爱上帝的杂谈》等等,薇依的全集已经由伽利玛出版社于1997年全部勘校出版。[5]
1942年6月,薇依离开了纳粹德国占领下的法兰西,去了美国,在那里加入抵抗组织。当年11月,她又去了伦敦。在舒慢(M.Maurice Schumann)领导下的部门工作,她坚持要回到法国去执行任务。但考虑她的特殊身份和种族,她提出的要求无法满足。她为了和法国人民同受苦难,坚持严格自律,只消耗在法国安配给票才能够领到的很少的粗劣的食物。加上繁重的劳作,她本来就很软弱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1943年8月24日,她终于在英国阿斯福特疗养院与世长辞,年仅34岁。
三、爱和不幸中与人同在的上帝
薇依生前写作涉猎范围很广。她自己既是哲学教师也爱好数学,同时还是各种政治运动的参与者,对马克思主义也有着很独到的反思。这些在许多关于她的作品和书籍中都有介绍。本文的重点是放在她的神学思想上,特别是和目前中国教会的神学实践中有关上帝观的神学思考和实践上。来获得对我们的启发和帮助。
(一)爱中创造一切的上帝
薇依的上帝,不是哲学家和神学家在书斋里皓首穷经研究出来的那个堆砌在一堆玄而又玄的理论背后却从不顾人间疾苦的不动情的上帝,也不是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在尘世间苦心打造出来的如贪官污吏一样的偶像。关于这两个方面,都是她尽力拒斥的。她在一篇论及主祷文的文章中写道:“这就是我们的天父;我们身上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不来自于他。我们属于他。他爱我们,因为他自爱,因为我们属于他,但是天父在天上,而不是在别处,倘若我们以为人世间有天父,那就不是他,那是假的上帝。”[6]的确,从薇依的信主经历和她的哲学背景出发,我们发现他很注重上帝的超越性,这是和他面对时代的环境而分不开的,她必须回应当时欧洲把社会运动神化、把国家神化、把德意志民族神化的思潮,而且,欧洲的问题就在于取消了基督教传统中上帝的超越性,取消了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差别,神圣者不再神圣,俗世反成为神圣。所以,她一针见血的指出:“我们时代的谬误乃是由于无超自然的基督教。政教分离论(le la?cisme)是原因——首先是人文主义。”[7]甚至于她把上帝的超越性提高到一个认为上帝是“与超自然无形的隐没在宇宙中”而且“他们无形的隐没在灵魂中,是件好事。”[8]因为这避免了把不是上帝的东西当作上帝来敬拜,也许薇依并没有想要和什么思潮作战,但她很清楚,离开了上帝的超自然性,偶像崇拜必然产生。表面上看起来,薇依的上帝有些如哲学家的形而上学中构筑的“太一”“绝对理念”等概念,加上薇依的良好哲学素养,有可能使人怀疑这位上帝还是不是那位永活的上帝,那位造物的主宰,薇依是否矫枉过正?但唯一自己就在她的作品中回答了这样人的提问。她的上帝不是不动情的上帝,相反,她的上帝不仅坐在高天之上,而且还俯视愁苦的群生并自愿来到他们中间,与他们同受苦难,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爱。薇依写道:“上帝穿过茫茫尘世来到我们这里”。[9]而且,这位来到我们中间的上帝是一个“出于爱心,为了爱而创造……只创造爱本身和爱的手段而没有创造它物”[10]的上帝。
上帝的爱是他属性的首要,“首先,上帝是爱。首先,上帝在自爱。这种爱,上帝身上的这种友谊,就是三位一体。”[11]这种作为位格与位格之间的联系的爱,是薇依上帝观的出发点。我们可以看到正是在基督教悠远绵长的两千年历史中,薇依所属的神秘主义传统对上帝圣爱的属性一贯的强调。显然,爱不仅是神秘主义传统的核心概念,也是基督教信仰一贯的核心概念。上帝是爱是不言而喻的真理。从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们的作品中屡屡可见他们特别的强调。如著名的13世纪女神秘主义者哈德薇希认为爱比天地所能包括的一切事物都更为宽阔和辽远,更为高深恒久。上帝之爱超越一切。[12]而另一位极负盛名的吕斯布鲁克则说:“……一切事物在圣灵的溢流中都被圣父和圣子全新的爱着。这就是圣父与圣子的行动着的相遇;我们在其中,在永恒之爱中通过圣灵而被充满爱意的拥抱着。” [13]薇依继承了这一神秘主义者们对上帝的认识并有她自己的理解,她把上帝的爱直接和上帝的创造放在了一起:“一切存在之物在其存在当中,也同样受到上帝创造型的爱的支撑。”同样,作为上帝的朋友,我们应当“热爱存在之物,以使他们对尘世间万物之爱同上帝之爱交融”。 [14]可以说,与我们中某些人想象的相反的是:不把上帝与上帝的创造分割,而是从万物的美善看到上帝的爱,这是基督教神秘主义的主流。
(二)不幸的意义:基督的十字架
薇依的上帝观不仅强调上帝的爱,更强调这位爱人的上帝爱人到一个程度,竟然参与了人的受苦。受苦的上帝是20世纪神学思潮的一大主题,许多神学家用头脑来思考上帝的受苦,以期待给世界的苦难一个答案。而薇依则是身体力行的与这位受苦的上帝站在了一起。从她自己切身体会出发认定受苦的上帝就是那位在十字架上的上帝。在她的神秘经验中“当基督突然降临我身时,无论是感官还是想像都不曾有任何参与;我仅仅在苦痛中感到某种爱的降临,这种爱就像在一位亲切的人脸上所看到的微笑。” [15]
在苦痛和不幸中,薇依看到了基督信仰的真实性。我们都知道:自宗教改革后,路德所提出的“十字架神学”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上帝在基督里为我们的缘故承受苦难与不幸这一既旧且新的教义。当路德论到上帝如何分担基督的苦难时,他明确地用上了“被钉死的上帝”(Deus Crucifixus)一词。[16]基督的受难与不幸很大程度上就是上帝的不幸与苦难,在不幸与苦难中,上帝的爱以非同寻常的方式临到了人类。而薇依也说:“,十字架上受难的最崇高时刻的从容,两边是何等爱的深渊!”[17]
我们都知道,自从莱布尼茨提出神正论的问题之后,围绕着全能全爱的上帝为什么容忍罪恶与不幸存在于世界之上,不知伤透了多少神学家、哲学家的脑筋,反宗教的人士更是以此为借口来抗议让人受苦的上帝。可以说,在基督教现代思潮中,神正论问题是一个必须面对而不容回避的问题。薇依由其神秘主义的立场出发,力图在基督与人的相遇中,在亲身体验人的不幸与苦痛中寻找答案。
薇依和其他基督教思想家略有不同的一点是她竟然认为不幸是绝对的。作为存在的人的不幸是无法消除的。她说:“不幸:时间把有思维的人,不管其意愿如何,带向她无法承受但却必然会来临的东西哪里。”[18]刘小枫博士对此的解释是:“这意味着人通过任何手段都无法最终消除生存之不幸……有偶然性导致的不幸育人与生命会共存。悲凉永远会伴随着人的存在之偶然性,伴随着人的遗憾。”[19] 而且,薇依坚决拒斥不幸也会给人带来益处的这种所谓锻炼的学说,她认为罪恶和痛苦如果被人感知到其益处或能引起崇高的光荣的话,那它就不是不幸。不幸之所以是不幸就在于它是对生活的一种彻底否定,是降临于某人并把它彻底摧垮的事件。[20]最大的不幸,就是上帝的不在场。使一切都变成虚空而无意义。因此薇依从不把基督信仰当作对苦难的逃避或麻醉——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那样。相反,她认为就是基督也同样的遭遇不幸,而且是遭遇到人所不能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上帝在基督里倒空自己,上帝不在场了。所以他在十字架上大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 但上帝的爱从此就显明出来了,基督的受难成为了另一种“赐福的不幸”。在这种不幸当中,上帝把自己的存在倾空。这种倾空显明了上帝在生存破碎中去爱的无限奥秘。[21]这样,每一个执著最求爱的人应当在不幸中来与上帝站在一起,与十字架上的基督站在一起,直至灵魂和基督发出同样的呼喊,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真切的感受到上帝是多末的爱世人,这才是真正的爱上帝的人,而基督徒正是这样的人。这就是为一所说的“相似于上帝,但是在十字架上受难的上帝……因此,一个爱人的上帝,一个爱上帝的人,应该受苦”的真正含义。[22]
不幸可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意味着上帝不在场从而取消了一切生存的意义;但不幸在基督的十字架上又被赋予了意义,因为它意味着从极度的十字架被树起的那一天起,上帝的爱穿越了一切深渊来到了不幸的人之中。“必须在虚无和虚空的苦难中努力找到更为充实的现实,同样,应当热爱生活以更加热爱死亡。”[23]这也许是对薇依和像他一样千千万万的基督徒的生活的最好注解。
(三)“涤罪的无神论”与“教外基督徒”
薇依的信仰一直备受争议。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她一直未接受洗礼并且是主动拒绝接受洗礼,虽然她表明自己很热爱宗教仪式对此并不感到反感。相反她多次参加弥撒和节期活动。并在其中得到很多精神上的帮助和满足,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我很怀疑她是否在没有接受洗礼的情况下去领过圣餐。[24]而且,有的人还不敢肯定薇依是否有“得救的确信”。因为薇依在自己皈依后也曾说过:“真实的矛盾状况。上帝存在着,上帝并不存在。”并且她还肯定有一种“对上帝这个概念净化的无神论” [25] 在某些人看来,薇依不仅不是一个基督教的会员,恐怕连是否认信基督都很成问题。她不仅给无神论说话,甚至还替佛教、印度教、希腊神话的众神来寻找信仰的根据,在她给一位修士的信中这样写道:“基督教诞生以来,除在天主教教会之外的那一部分人(“不虔诚的人”“异教徒”“不信教者”)也有对上帝的爱与认识。更广义地讲,认为从基督教诞生以来,在基督教民族中比某些非基督教国家,例如印度对上帝拥有更多的爱与认识,这种说法值得怀疑。”[26]在这封信中,他详细的比较了各种宗教的学说和思想,深刻地的出了这样的结论:“如若我们明白了希腊几何学与基督信仰是从同一源泉喷发出来的,那我们的生活将会发生多末大的变化啊!”[27]来读薇依的这些文字,也许有的人会愤怒、会瞠目结舌、会反感……但没有人会否认这些文字下面是一颗跳动的质朴真实的良心。
事实上薇依不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基督教徒,但她绝对是一名跟随基督的基督徒。她用自己的声明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在有形的教会之外,上帝仍然做工。下面我们来看看她的所谓的“无神论”和拒不受洗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是替他解释和辩护,乃是要让我们触摸这美丽的灵魂。
在一开始我们就必须明了:薇依的认信完全是从其生存的不幸处境中与上帝相遇的,不是任何的教条学说,也不是哲学理念。这就决定了她必然是一个真切的在生命中体会和跟随基督的人。决定了她必然是一个神秘主义者。
薇依之所以写出上面那段对上帝的存在似乎不确定的话语,乃是她从人的生存处境出发真实地思考,一方面她知道对于理性的头脑来讲,接受超自然的存在是一件多末困难的事情。“我坚信并无上帝,则是从这种意义讲的,即我确信没有任何实在的东西相似于我说出来的这个名字所可能设想到的东西。”随后,她更加坚定有力的说出:“但是,我无法设想的东西并不是幻想。”读到这里我们就恍然大悟了,可见薇依不是否认上帝的存在,薇依从小受到良好的理智上的训练,对数学、逻辑、语言、哲学都有很高的素养,她并不是否认理智对人的益处。乃是用理性在说明理性在证明上帝是否存在问题上的无能与无助。靠理性证明上帝,此路不通也。
同时薇依以一种特别开放的态度看待无神论。她这样写道:“有两种无神论,其中之一是对上帝这个概念的净(purification)。”“在两个不曾体验过上帝的人中间,否认上帝的人也许离上帝最近。”[28]薇依此话不无道理。她又说:“虚假的上帝在各方面类似于真的上帝,除非人们不去触及他,不然他会永远阻止人们接近真正的上帝。”[29]其实,薇依的所谓的“涤罪的无神论”并不是指她要抛弃上帝,乃是指她要抛弃那人为的虚假的上帝的概念,比起无神论者,特别是真正肯于在世界上追求公正、良善和一切美好的无神论者,那些虚假的信仰者更加远离上帝。
薇依拒不接受洗礼,这是来自于她对教会及人为的制度的一种深刻的体会。她在讲述她为何不接受洗礼加入教会时说:“我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将永不会入教,为的是不因宗教而使自己与普通人相隔。”[30]她认为教会作为尘世间的一个社会组织而存在,就不可避免的具有“滥用权力的天然倾向。”而在教会的历史上,教会犯下了许多错误:以宗教的名义发动政治战争,逼害异端,压迫各社会阶层。作为一个局外人,她痛苦的看到在现在的教会当中,参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除了纯粹的神秘主义外,罗马的偶像崇拜把一切都弄污了。”[31]
对于教会外的真善和美好,薇依从来不会加以否定。她认为这同样是来自于上帝的创造。她深刻地指出:“有这样多的事情是在教会之外,使我所爱和不愿意放弃的,这些事情一定是天主所爱的,否则它们不会存在。……这一切常被教会贬低,其实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而这些事情包括了“希腊、埃及、古印度和古中国,世界的美,在科学与艺术中反映的这些纯净朴实的美。……我甚至还可以说得更多。总之,是对表面化的基督宗教之外的这一切之爱,使我停留在教会之外。”[32]但停留在教会之外不意味着在基督之外,薇依以她自己的实践告诉我们,她一直在爱与不幸当中期待上帝的降临。
四、结 论
“薇依的生与死是20世纪基督精神的伟大见证,使基督信仰仍然充满生命力的伟大见证,使基督仍在我们中间、上帝仍然活着的伟大见证。”[33]通过对薇依思想的一些梳理。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她信仰的质朴和纯真。同时她的思想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也有深刻的启迪意义。
首先,对于基督教的神秘主义传统,有许多人,特别是教外的人总认为是消极遁世,逃脱现实的一种信仰。薇依用自己的思考和实践对这种看法的错误提供了最好的反驳。她认为上帝让我们爱这“故土”的世界和世界上的美。[34]薇依自己以身作则,亲自参加工厂的劳动,和劳苦民众同甘苦共患难;在民族沦亡之际,他挺身而出,在国外参与抵抗运动,直至积劳成疾,早逝于贫病交加之中。她的生命和思想,深深的影响着当代的基督教信仰。正如玛多勒所说:“能够改变一种生活的数是很少的,薇依的书就属于这类书之列。在读了它的书之后,读者很难保持读前的情况……”[35]以至于人们把她的《重负与神恩》的书与帕斯卡的《思想录》相比较,并称她为“当代的帕斯卡”。我想是不过分的。
其次,对于我们今天如何看待痛苦与不幸。薇依的思想使我们得到了更好的启发。“一个充分和合理的神义论必然要求上帝最终对世界的苦难负责任,而满足此要求最有力的证明,便是上帝在苦难中有份。”[36]传统基督教教义坚持上帝不懂情性的观念,事实上是受到希腊哲学的影响。20世纪以后,随着苦罪问题日益成为基督教神学的重要关注。薇依和其他在实践中经历上帝与他们一同受苦和战胜罪恶的思想家们共同得出了上帝在苦难与不幸中与人相遇,并与人一同承当苦难的后果的观念,使基督教神学在启示之光的照耀下勇敢地面对和回应苦难对人的威胁和攻击,并及时给在受苦当中的人以慰藉和希望。在谈到十字架神秘主义时,当代神学家犹根.莫尔特曼深刻地指出:“通过基督的受难与死,耶稣认同于那些被奴役的人,分担他们的受苦。…他们在自己遭受奴役的痛苦中也没有被抛弃。耶稣与他们在一起。在耶稣中,他们得到解救的希望;耶稣的复活与进入上帝的自由中,为他们带来自由的希望。在一个剥夺了他们所有希望,剥夺他们所有人性身份,直至它不可再见的世界里,耶稣使他们认同于上帝。”[37]假如薇依看到这段话,一定会表示非常赞同的。
最后,薇依对待教会之外的真善美的看法。对待所谓的“无神论”的认识,也给我们一个很好的提醒。当然,自始至终薇依都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更不是一个异教徒。她是一个彻底追随基督的人。她从未否认基督救恩的真实性和独特性,她说:“没有重生,没有内心顿悟,没有基督和上帝在灵魂中出现,就不会获救。”[38]但她仍然对这世界上的美好和那些崇高道德的无神论者或其它宗教的信徒抱有崇高的敬意,她相信他们不在上帝的恩典之外。她认为那些拥有超自然的爱和接受上帝所创造世界秩序的人“即使作为无神论者而生而死,他们也是圣人。”[39]今天,在一个周围几乎都是非信徒的社会当中,基督徒如何看待他们?如何看待教会之外的真实和美好?是自以为义画地为牢还是敢于肯定上帝的工作和他在这个世界中默默无声于那些一直在痛苦中而并不屈服的人们站在一起?无疑薇依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思索的线路。
当然,薇依的思想丰富异常,可能要继续讲下去的话还会有很多未能发掘出的珍贵闪光之处,但限于时间和篇幅的关系,我们现在只能讨论到这里。最后我们愿意随着薇依在世时的一次经历来结束本文,让我们再一次和这位伟大而美丽的心灵共同去感受那位爱我们的上帝的爱。
他(圣神)带领我到一间教堂(1942年在马赛)。教堂很新但很丑陋。他对我说:“跪下。”我回答说:“我尚未领洗。”他说:“带着爱跪在这块土地上,就像你跪在一个维系着真理的地方一样。”我服从了。[40]
-------------------------------------------------------------
[1] 以上内容参见杜小真:《〈重负与神恩〉中译本导言》:转引自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顾嘉琛、杜小真翻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8年,第 xiii到xiv页。
[2] 云格斯(Father John Wijngaards):《经验耶稣》(Experiencing Jesus),香港,香港公教真理学会出版翻译,1985年4月,第102页。
[3]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镇,顾嘉琛翻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1995年3月,第24页。
[4] 同上。
[5] 同1,第xvi页。
[6]“关于主祷文 ”引自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镇,顾嘉琛翻译,第142页。
[7] 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顾嘉琛、杜小真翻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8年,第 156页
[8] 同上,第90页。
[9] 同上,第128页。
[10]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第68页。
[11] 同上,第71页。
[12] 保罗.费尔代恩(Paul Verdeyen):《与神在爱中相遇——吕斯布鲁克及其神秘主义》,陈建洪翻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2月,第85页。
[13] 转引自张祥龙:“吕斯布鲁克及其〈精神的婚恋〉中的‘迎接’的含义”,载于中国人民大学基督教文化研究所主编《基督教文化学刊》,1999年第一辑,第154页。
[14]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第49页。
[15] 同上,第25页。
[16] 许志伟:《基督教神学思想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第68页。
[17] 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第125页。
[18] 同上,第118页。
[19] 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1月,第173页。
[20]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第49页
[21] 关于这一段的理解,可见刘小枫博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1月,第176页。
[22] 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第127,129页
[23] 同上,第121页。
[24] 薇依对圣餐的圣事意义有很好的论述,详细可见《重负与神恩》,第128页;《在期待之中》,第119,145,146页。这里因为篇幅的关系就不详细论述了,对薇依的圣礼神学有兴趣的可以去阅读相关篇幅段落。
[25]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第155页。
[26]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第197页。
[27] 同上,第210页。
[28] 同25。
[29] 同25。
[30] 同26,第7页。
[31] J.M.Perrin and G.Thibon:S imone Weil as We Knew Her, Lodon, Routledge& Kegan Paul,1953,p.47.转引自云格斯(Father John Wijngaards):《经验耶稣》(Experiencing Jesus),第105页。
[32] 同上。
[33] 刘小枫博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1月,第204页。
[34] 参考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第111页。
[35] 转引自杜小真:《〈重负与神恩〉中译本导言》:转引自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顾嘉琛、杜小真翻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8年,第 xxiii页。
[36] 许志伟:《基督教神学思想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第66页。
[37] 犹根.莫尔特曼(Jurgen Moltmann):《被钉十字架的上帝》,阮炜等翻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1月,第54页。
[38] 西蒙娜.薇依:《在期待之中》,第188页。
[39] 同上,第182页。
[40] J.M.Perrin and G.Thibon:S imone Weil as We Knew Her, Lodon, Routledge& Kegan Paul,1953,p.43.转引自云格斯(Father John Wijngaards):《经验耶稣》(Experiencing Jesus),第116页。
非特别注明,本刊所录文稿均为作者惠寄或经特别授权。转载敬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