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伸出手指?
读埃利希诺伊曼《深度心理学与新道德》
何 亮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十一岁。这样的年龄,尚不至于生出
红卫兵的狂热,又不是完全地懵懂无知,恰可做一个好奇而不无恐惧
的旁观者。思辨是不属于那个年龄的,记忆却是格外清晰,尤其是对
血腥的打人场面记得极真切。我亲眼见过所住街道上的一个大叔被一
群男人女人用拳脚和皮带打死,据说这是个居委会的负责人,多年来
却隐瞒了地主出身。也亲眼看到过一个因不堪凌辱而自缢的“走资派”
的尸首,造反派们聚在停尸的车库外开声讨会,大书“罪恶滔天”、
“死有余辜”一类的标语,还朝死人身上唾唾沫。我还见过从我所在
小学毕业已是中学生的红卫兵们回来斗争一位当年老师,也是拳打脚
踢,那位女老师眼睛被打得青紫,头发被成绺撕下,满头满脸血污。
当时我对那帮打人者恨极也怕极,不知为何这些平素挺和善的大哥哥
大姐姐竟一夜之间成了恶煞。
最近读到德国人埃利希.诺伊曼的一本书,《深度心理学与新道
德》,刚读前言时便想起当年的这段经历。该书作者是荣格学派的一
位著名心理学家,以阐发荣格理论中的阴影说对于个体心理与社会心
理的影响见长。书中讲述了每个人在其社会化的过程中,都会有不同
于主流文化的道德标准的某些东西受到压抑,但这些被压抑了的东西
并不会消失,而是成为一种阴影,存在于人的无意识当中。它甚至获
得了某种独立存活的能力,有时会桀骜不驯。比如,人的梦境往往就
是由这些阴影左右的,人的某些口误,或是不知不觉中犯下的看上去
毫无道理的错,甚至与其一贯人格大相径庭的错,实际是有其深层的
心理原因的。在作者看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不仅有某些秘不示人的
东西,还有某些秘不自知的东西。面对主流文化的道德要求,事实上
存在于人心的这种“我们不想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的那一部分”,
往往会使人产生歉疚感,这种歉疚感有时能隐约意识到,有时意识不
到,却总会影响到人的心理。一般说来,主流文化若较为宽容,较为
多元和自由,对人性有较多的尊重,个体的这种负疚感会比较少,隐
藏在无意识中的阴影也会比较小。反之,一种文化对个体的和属于人
性的东西越是贬低和压制,尤其是在宗教或准宗教的一元化道德下压
抑之,人的负疚感就越严重,因为可能每个“一闪念”都会与主教的
布道或领袖语录不相符。越是良心敏感的人越会倍感压力,更脆弱一
些的人就会成为精神病人。这种情况下,便需要有某种让人合情合法
地释放这种内疚的压力的手段,比如每一种宗教都有自己的魔鬼形象,
一切人间罪恶哪怕是头脑中的坏念头都成了魔鬼的诱惑;有的宗教还
把魔鬼的形象具体化,这便是所谓的“替罪羊”方式。按照作者的解
释,“与公认的价值相抵触的阴影不能被人们接受为自己的精神的一
部分,因而被投射———也就是说,它被转移到外部世界并被感受为
外部物体。它被当作外部的异己而加以斗争、惩罚和消灭,而不是被
当作‘自己的内部问题’处理。”这使我想起英国人弗雷泽在著名的
《金枝》中列举的泰国旧俗。那里的“替罪羊”是一个人的形象。每
年有那么一天,要选出一个被认为淫乱的妇女,击鼓奏乐地用滑杆抬
着周游全城,人们可用各种恶语咒骂她,用脏东西扔她,最后把她扔
到城外的粪堆上或刺丛上,并不许她再进城。当初读之时只觉得乃一
极为愚昧和不人道之恶俗,经埃利希.诺伊曼由心理学层面上的解释,
这种各民族各时代共有的心理暗洞才昭然如揭。我在十一岁的年龄上
看到的红卫兵们残酷殴打昔日的老师,他们的心里哪还有老师这个概
念呢,这不正是一种他们自己无意识当中的罪恶的替身么?那些与我
的街坊大叔素无个人恩怨的人竟能把他活活打死,他们一定也是把他
认做非我族类的魔鬼的。事实上,这种文化对于个体的过度压抑并非
是从1966年才突然发生的。早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我们建国
以来十七年的教育和宣传,就一直强调的是绝对的集体主义等等,人
们无时不在自觉地改造世界观,其实是在自觉地压制灵魂中的“我”
字,还有与此相关联的私心,情趣,欲念,等等。待到“文化大革命”
时,不过是这一教育机制的过山车因为惯性而冲向了极端而已,并不
是什么变数。在这种教育和宣传机制下,人人都在压抑自我,人人都
不怀疑自己对党和领袖的忠诚,但人人也都必然地伴有一个很大很重
的阴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总会有某种莫名的压力要向外
释放。当他们在最高领袖的明示下终于看到了有一个敌对的阶级,有
一批明白的敌人的时候,无论显示出怎样的激情和使用怎样的残酷手
段,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他们实际是在向另一个自我宣战。实际
是近乎病态地想摆脱掉隐约感觉到的灵魂中的那道阴影———对外在
的具象化的敌人越坚决越残酷,越是把他们“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
脚”,就越能说明自己的纯洁与高尚。可是,在埃利希·诺伊曼这样
的心理学家看来,事情却恰恰相反———越是想通过对替罪羊的激烈
惩罚来表明自己纯洁高尚的人,实际上越可能是因压抑而产生了严重
心理问题的人,是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纯洁高尚甚至对何为纯洁高尚极
其不自信的人。所以,正如该书前言中指出的,“当手指伸出来时,
不仅看它指向哪儿,而且回过头来看看伸手指的人,以便了解那儿可
能存在着什么动机和利益,这是很有用的。”“不论什么家里被否定
和被否认的东西,都会在另一个人或另一群人身上找到,在那儿它们
被视为低劣的和非人的东西,视为坏人和敌人,这是一个更为令人满
意的安排。当一个人鄙视、谴责和攻击他投射在别人身上的邪恶时,
现在他可以感到心安理得,没有耻辱的痕迹了。”
书中还举到了这种阴影的心理投射可以使得一个国家或民族变得
疯狂的例子。这往往表现为由一个国家谴责另一个国家是“邪恶帝国”
或“大撒旦”,或视某一民族为万恶之源。比如,希特勒及其纳粹分
子们,正是基于此种病态心理而仇杀犹太人,妄图灭绝犹太民族以
“净化”世界。我不由得想到去年才在泰柬边界丛林里死掉的那个波
尔布特,最新消息说在他短暂的当政期间被杀害的柬埔寨人有百万之
多,已发现了多处集体屠杀的尸坑。我想,似乎不能因此人也叫作共
产党,便看不出其与希特勒的某种共同点。我们不能不认为,其中有
着某种性质相近的变态心理在发生作用。也不能不从中汲取因了理想
主义,因了要“净化”什么,而犯下这种反人类罪行的教训。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对于这场竟被称作
“文化大革命”的史无前例的浩劫,我们为什么不能从更科学的意义
上,从真正的文化意义上,对它进行一番社会学、心理学的探讨呢?
为什么不对这一古今中外都罕见的病例仔细研究,找找属于文化的以
及由文化造就的我们灵魂深处的原因呢?我们真的完全脱离那个可怕
的过山车的轨道了么,还是暂时行进在一个比较平缓宽松的地段?会
不会再有某种疯狂的起落?这些都是关系到我们民族兴亡的极为重要
的问题,不容忽视,更不能回避。从这意义上说,埃利希·诺伊曼的
这本书是颇有其现实价值的。你可以不同意他的某些观点,比如把本
应由政治、经济等诸多因素决定的社会现象或重大事件主要归于心理
学原因,这可能失之简单。但是,这种阴影及其心理投射的理论确实
能给我们某种启发,给我们研究社会研究历史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深度心理学与新道德》,东方出版社1998出版,曼荼罗
丛书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