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朝佛
我和我的乞丐师傅在邦达分手,师傅乘车去了昆明。
邦达,这里曾经作过临时机场,总算有那么两幢房子。恰巧碰上昌都文化局的人,那人对我说,昌都有我的汇款,由王局长转。王局长,就是我大学里的老同学。我非常高兴,便向那人借了些钱,加上乞丐师傅的资助,决心不立即返昌都。我穿着乞丐衣服大着胆子南下,准备穿行三江峡谷。
我买了匹价钱很贱的老马,在一条湍流谷地跟着其它的马儿向东南顿顿地行走。马脖上的铃儿摇着,“三郎难当”,“三郎难当”。这种音乐要数唐明皇李三郎体味最深,他在蜀道上逃难时,流着泪把它记录下来,成为哀悼王权的名曲。可是,在我们这一群人中,没有对权感兴趣的人,更不用说王权了!
队伍前面有人高举着一小棵干树枝,干树枝上经幡飘飘,这是去朝拜梅里雪山的神圣的旗号。
我们身旁的这条河,发源于东羌塘霍尔三十九族地区的瓦合山,左贡以上叫玉曲,左贡以下叫纬曲。纬曲,流经左贡扎玉区的狭长辖地,一直插到梅里雪山脚下。从左贡到梅里雪山是一条漫长的小路。每当朝阳初上,我们收起小帐篷,摇起旌旗继续前进,谷地里又响起了“三郎难当”。这时,银峰高插,云缠雾绕,烂漫的映山红映衬着琼楼玉宇。谷地里百卉欣荣,竞相争艳,纬曲在一旁弹唱着亘古的歌。山涧流泉,从冰川上来,穿过茂林茵草,然后飞身幽谷,溅落于虚无。傍晚时分,深谷已在黛影中沉睡,只有运动的生命——人,还不曾倦怠,张开小帐篷,汲水拾柴,燃起晚炊。
我的同伴们几乎都是川西人,尽管是藏族,但我们是老乡,而且我们都是释迦牟尼的子民,大慈大慧,体恤悯怜,修结来世。我们走的路是一条没有仇恨、没有斗争、没有计谋、没有骗局的路,如果已经造了罪孽,我们这就正在洗涤,正在忏悔!
我们是一支没有权和钱的队伍!
夜已深了,月光皓洁,小帐篷里有诵经声传来,抑扬顿挫,如诉如泣。
我们的队伍到了一个叫比土的地方,往西走是怒江,往东走是澜沧江,继续走是梅里雪山最高峰卡格博。卡格博海拔6740米,比起14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来讲算不了什么,可她的圣名早已远扬,被奉为三江走廊的第一神山。在每年的金秋季节,藏、青、甘、川赶来的朝圣者,络绎于纬曲河谷,经幡搅动了静穆,铃铛敲破了沉寂。
过了比土,可以说没路了。不过,卡格博的方向不变,希望脱离生死病死,企图走出因果轮回的人们望着那方向前进,路变得依稀而微茫。
到了山脚的加朗村,见纬曲咆哮着用尽全力向前撞去,可梅里雪山巍然不动。纬曲只好转头向西,冲开一个缺口,向怒江奔去。这里水声隆隆。
我和朝佛的人们在加朗村张开帐篷住下,准备从明天开始转山,从左到右一圈得走20天。梅里雪山被雾笼罩,云雾中有大团大团的黑气翻滚。黑气飞过时,空中电闪雷鸣,雨雪像漫卷的银豆粒叫嚷着扑向几幢低矮的土石小居。阵头风鼓满了我们的帐篷,几个人拉住帐篷的边,好像朵朵刚落地的降落伞。阵头风后面仿佛万马奔腾,雹粒子斜着打来,落地后飞溅跳跃,霎时间大地铺上了厚厚的银珠。
人们说神山发怒了,有的躬腰,有的跪拜。半小时后,果然云开雾散,卡格博在阳光下熠熠通明,放眼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我们每晚上听见震撼帐篷的轰鸣声,那是梅里雪山的新雪、或者老雪、或者冰川崩塌的巨响。有人爬出小帐篷在混沌的月色中向梅里雪山磕头,祈求大神不要发怒。这是1987年,中国和外国的登山家曾攀过两次,但都没成功,梅里雪山还是一座处女峰。
我们开始转山,这是一种自我超度的艰苦跋涉。我要走完地球大隆起的整个地域,是一个大转山的工程,比佛徒们的路还要长得多。我不能把梅里雪山转完,20天时间太长了。我还要去虎跳峡祭奠“长漂”死者。伙伴们给我指了去德钦城的路,告别了朝佛的人们,骑着那头老马孤零零地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