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归

梓樱

我的手刚要碰到那朵最红、最艳、最香的花朵，“露西、露西”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从我背
后传来，我知道是白衣天使在唤我，可我不想回头，我要把那朵花采到手。“露西、露西”
呼唤声更急促了。“难道女儿需要我？”这闪念过脑的同时，我已回了头。

好沉好重啊，胸有些闷，咽喉又干又痛，我竭力睁开眼睛去寻找呼唤我的天使。

只见一个背影向隔邻的诊床靠去，诊床上的病人，发出咦咦啊啊的叫声，三四个护士围了
上去，问他有什么需要，那人只是又急又燥、比手划脚。不知他是准备进手术室，还是从
手术室出来如我一样刚刚甦醒。

我还想续梦，花圃中的笑语轻歌、花丛中的百色争艳、空气中的清香缭绕，勾着我的心，
牵着我的魂……

梦续不上了，再次睁开眼，看见了正前方的挂钟，时间指在十点半。被推进手术室时是八
点半，好像才几分钟，怎么就回来了？只听床边的先生轻轻地问：“醒来了？”这似曾相
识的情景该是第五、第六次了吧。心想“我又活过来了。”

什么时候患上胃痛的？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如今它像我肉中的刺、骨中的钉，逆向一触
痛至心肺。

那时的胃，就像当时思想单纯的我，无忧无虑、无病无痛。妈妈总是想方设法高价购些粮
票，或用高价买些新米，来填饱我们那几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小嘴。看着我们只顾扒饭忘了
夹菜，妈妈就只顾往我们碗里夹菜，自己忘了扒饭。

我们嘴不空、话不停，像一窝叫嘁嘁的燕子。每每“吃饭不许说话”的家规立了不到三天
就被破得一干二净。这个说排球队的新闻，那个说彩排中的失误，勤快的弟弟则报告又一
根丝瓜明日可以入菜……

当我抗着广阔天地的收获——蕃薯干回家，被一家人围着赞道“胜过城里蜜饯”时，我的
心比蜜甜；当我拿出奇香无比的土酒豆腐乳时，家人与我一同醉。

每次我回城，弟弟准会扛上汽枪，跑四、五里路，用一天时间，打回一串麻雀，一半扒去
皮、掏尽脏用清水炖，一半连毛带皮裹上泥用炭火煨。香味直诱得小妹咽口水，可弟弟还
是不停地说：“这是慰劳大姐的，你等下回吧。”

大妹也准会在家庭晚会上舞一曲，以博大姐的掌声。无奈地方太小，频频的暂停、后退，
把优美的舞蹈撕得支离破碎，当然大姐决不会吝啬一句“跳得好，赛过当年杨贵妃”的夸
奖，奖她有心和重情。

小妹的拿手好戏是“福尔摩斯侦探案”，她那绘声绘色的叙述和不时的卖关子，把大家胃
口吊得高高，不忍离去。

最难忘的还是妈妈的红烧肉，酱红的皮、透明的肉，实实在在一大碗，只要我回家，就破
例不加芋头腐竹皮，不仅如此，开饭时还专门放在我面前。待我美美地吃饱饭，妈常说一
句：“你吃肉就象吃芋头。”

数着手中的餐劵，总是饭票不够。早餐不可短的三个馒头一两稀粥，午餐晚餐也不少于三
两，同学常睁大眼睛看看我的碗，再看看我透汗的运动衫，毕竟大学生受的是高等教育，
几年下来竟没人给我起绰号。

工作后，脓血的污秽腥臭，消毒剂尖锐的刺鼻，病人的愁眉苦脸，从不减我旺盛的胃口。
餐厅排队的窗前，我常在先进行列，口中还自嘲：“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直到有
一天，站我后边刚到医院的快嘴实习生说：“你就是林老师吧？上届同学告诉我，打饭最
多的女医生准是林老师。”

时事变迁，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迫我下了海，经理头衔一挂上，办公桌上便永远是下
降不了的文件资料；耳边是不得清静的电话铃；还有处理不完的摩擦纠纷；不可停顿的培
训课程；开拓无边的大市场。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十几年来在工作环境认真刻板、在
工作要求百分百准确的我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下属是一批如花似玉的娇女和乳毛未退
的小子，精力充沛、思维敏捷是他们的优势，不知天高地厚和没有责任感却是他们的通病。

不到一年，体重掉了，头发白了，面黄了，胃口倒了。

也有个把贴心懂事的，到时间把饭菜给打好，端到面前，说：“经理，吃完午饭再干吧。”
虽是没胃口，虽是如嚼蜡，吃饭这任务还是不得不完成。

傍晚女儿来电话：“妈妈，爸爸做好饭了，快回家吧。”想到女儿心里就甜，女儿啊女儿，
妈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能创造条件送你学跳舞、学画画、学当节目小主持？

七点、八点、九点，胃的抗议从叫唤到疼痛，再到绞痛。我也从忍耐、坚持、到屈服。

工作起色了，市场打开了，桃树结果了，奖金进来了，后院也起火了。

“请今天下午来学校办公室，有要事商量。”班主任的口气严肃又认真。

“你整天泡在公司不回家，完全出于要得心理满足的自私。”先生咆哮地说。

“全公司最傻的人就是我们经理，别人有副业，她只知一心玩命干主业。”下属窃窃说。

“你不疼惜我，别想我讨好你。”胃也叫唤着说。

明媚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飓风又起。
我在干什么？我是为什么？我是成功？我是失败？

“对孩子多一些时间的投资是值得的。”老师说。

“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好身体。”先生说。

“桃子结果了，让别人摘岂不可惜？”同事朋友说。

“你将败在我手下。”胃说。

三天的雷雨轰鸣，三天的泪水滂沱，洗晴了天空，冲走了愁云，拟定了辞呈。

……

三年前的事了，胃却不依不饶，新仇旧帐一起算。

进食不准时，痛；吃酸喝辣，痛；思虑惆怅，痛；口舌犯错更痛。
胃成了我的克星，我的紧箍咒。

医生说：“疼痛没有规律，没有定时，治疗效果不好，是胃癌的先兆，做胃镜吧。”

轮番被六个医护盘问检查，最后一个护士问：“是否已立遗嘱？”我摇摇头。“是否需要立
遗嘱。”我又摇摇头。我需要立遗嘱吗？我有什么放不下？

当我被推向紧闭着的三重门，当我数着长走廊上的天花灯，我想着遗嘱，我想我的遗嘱应该
是：“把我的文字整理成册，把我的日记留给女儿，代我给每一个亲朋和我认识的人写一张
谢卡，卡上写：‘我爱你们每一个人，也感谢您们对我的关爱！’”

我被推进了低温手术室，麻醉师和护士让我把双臂平伸，我成了一个十字人，自幼就与十架
结了缘，只是我这十字架比耶稣的舒服得多。

一个手臂进着点滴，一个手臂测着血压，胸前的电极接着心脏示波器。

医生亲切地问，紧张吗？我答：“很平静，我把生命交给了上帝，同时交在你手中。”医生
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花儿那么香，景儿那么美，心情那么舒，笑容那么灿。只是没有采到那艳丽的花朵令我遗憾。

咽有点干，有点疼，想要喝口水。睁开眼，先生还在盯着我，我把手向他伸去，他也伸出厚
实的手，两手握在一起时，他说：“醒了、活了？”我说：“可不,我又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又可以继续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又可以与亲朋好友来往交通，又可以干我喜
欢的工作，又可以执着于我的兴趣爱好，只是如何能使自己活得更潇洒、更智慧、更有价值，
更无怨无悔，又成了摆在我面前的新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