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肝人 (小说)

作者／陈韵琳

　这是一种茫茫然空寂寂的感觉，虽在外表上显不出任何的激动，却是非常痛苦的。

　　丧礼结束，他从殡仪馆走出来。雨淅沥淅沥下个不停。

　　他在人行道上没有目的的前行，回想和她最后一次会面的情景。

　　他觉得自己已历经沧桑。

　　她的死，是一个又幽默又荒谬又严肃的玩笑。

　　他和她是在相亲的宴席上认识的。
　　他痛恨相亲，它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母亲每回都交代他不可说出实情，这是
很违背他的良心的。因此他还是一迳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赴会。

　　吹了一次又安排一次，母亲锲而不舍的要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并生子。

　　这次却不同了，他动了真情。感情的发生太突然，叫人防不胜防。他破坏了自
己定下的规矩，开始和她约会。

　　恋爱给予他的矛盾、痛苦、挣扎远大过所有的兴奋与愉悦。明知无权拥有，却
是如此的想紧捉与不放。一次又一次立志舍弃，一次又一次与她约会，感情越陷越
深。

　　因为他是一个无法确定未来的人，在他的身上有死亡的印记。

　　二十岁那年，他应当远离尘世的，却因为新换上一个即将死去年轻人的肝，又
活了下来。

　　医生无法把握他能争取到多少岁月，或许两三个月，或许两三年。而他现在二
十五岁。

　　多出来的生命没能让他快乐，反倒活的辛苦。就好像无从选择的走上一条没有
岔路又不能回头的小径，却已见小径通向深不见底的断崖。前行已无意义，又不得
不迈开步伐。

　　他与那个年轻人会过面。

　　病入膏肓的身躯瘦长而蜡黄，无血色的唇惨然的微笑，用有气无力的手指向床
边椅子。

　　他坐下，因对著年轻人的感情太过复杂而无以言对。

　　「你......就是那要换肝的人？」

　　他点头。

　　「你还能争取到生命，我...我是没办法了。」

　　他道谢。

　　「谢什么呢？我终归....是要死的.......，我常想，如果还能活.... 下去我
要怎么生活？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断断续续的说著。

　　他点头，又摇头：「想是有想，也没太敢想，终究手术没有把握一定成功。每
天看我母亲以泪洗面，才四十出头，头发全白了，就希望有机会好好补偿她。」

　　「是啊！活著就是亲人的安慰。」他叹口气：「不经过生离死别....是体会不
深的。但....还有呢？人活著有没有更积极的意义？我是没有机会探究答案了，你
....一定要好好活啊！」

　　年轻人倦极睡著了。

　　他随身携带他的照片，就像带著死与生。年轻人的死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可
以探究年轻人已无法探究的答案。

　　但是面对死亡，再简易的生活，都变成一个不可知的谜；生命是如此沈重的一
件事，沈重的无法负荷。

　　什么是好好活呢？

　　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也不跟同事提及他是一个换过肝的人。他与母亲同住，
按时回家，除了婚姻一事，一切顺母亲的心愿，生活平静无波，没太多欲求。

　　既知自己随时会消逝，就不愿太看重身边任何带不进死亡里去的东西。

　　但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好活，就是这样？

　　同事说他太消沈。

　　同事间流行凑资金玩股票，钱赚得蛮多，聚在一起总是在谈这个，连带著也有
些置房产、买进口车和新近选举的话题。

　　他素来不参与。只有一次他贸贸然问：「如果你们只剩一两年生命，你们会怎
么调整现在的生活内容？」完全不搭调，全场静默。

　　有人以为他是故作清高与深沈，奚落他：「这问题不嫌老掉牙吗？」

　　老归老，确是每个人都会碰到的结局。然而，死亡势力的庞大，是叫人无从躲
藏又不愿轻易面对。没人认真想过。

　　他很寂寞。只有已死的年轻人是他的知音，但他虽比年轻人多活了五年，却没
探究出『好好活』的内涵。

　　母亲开始催他结婚，总该有妻有子，是母亲对生命的诠释。

　　「谁晓得我还会活多久？叫人年轻轻的守寡，孩子没爹，多不人道啊？」
　　「你在说什么啊？」母亲大声骂他。他勾起母亲心底沈重的阴影。
　　他很抱歉，便温柔的说：「即使我愿意，人家也不敢的。」
　　「你就不要告诉人家嘛！」

　　母亲早年丧夫，又差一点失去唯一的儿子，已是历经沧桑，现在想抱抱孙子，
也是人之常情，他不能责怪母亲的自私。

　　阳奉阴违的结果，相亲总是不成的。

　　直到这一次。

　　他们已约会了好几回，两情相悦。

　　没看到她的时候，想她想的厉害。他想要她。

　　这五年来，他当真没太多欲求。许多同事眼里天大的事物，在面对死亡时，都
显不出份量来，得之无妨，失去亦无妨。

　　反倒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会让他因为即将失去而感到酸楚。譬如躺在沙发上
听音乐时，出现的慵懒、舒适、畅快的感觉，一遇上死亡的阴影，就酸楚起来。

　　但是这桩爱情，却是他五年平静无波无欲无求的生活后，一个巨大的冲击，他
发现他还是需要感情的慰藉。爱情在面对死亡时仍显得出它的份量。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的恨过他的命运。为什么他就不能拥有最起码的幸福？
为什么他如同一个病恹恹垂暮暮的老者，活在死亡的阴影理？为什么他必须因惧怕
失去而不敢有所得？为什么他没有明天？为什么他是一个换了肝的人？

　　他要奋力一搏！

　　他要娶她。

　　但是他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决定告诉她实情，让她做决定。

　　赴约的途中，他不住的拿出年轻人的照片来端详。他问他：「你会这么做吗？」

　　照片里的年轻人在微笑。

　　他看得出她真心难过，她不停的哭。她的眼泪证明了她如同他一样，深深陷溺
进这场爱情里。

　　「让我来娶你吧！」他说：「不要拒绝我。我会因为你而与自己的命运搏斗。
我要战胜死亡，你会给我够用的意志力与斗志。」

　　她继续哭。

　　「不要悲观。有很多战胜死亡的例子，他们能，为什么我就不能？」

　　她还是哭。

　　「跟我一齐奋斗，我们结婚吧！」

　　她抬起脸，眼睛都哭肿了：「我怎能答应你呢？你的未来是不确定的，爱情可

以成为你的一切。但我的日子还长的很，我总得想想没有你的日子我怎么办？」

　　他才发现他是昏了头。她怎么可能答应呢？他们根本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他跟年轻人说：「唉！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啊！」

　　照片里的他在微笑。笑得无奈。

　　他们不再约会了，但是还常通电话，维持很好的友谊。两人都收回爱情的线。

　　半年后，他仍活著，她却死了。

　　死於一场车祸，高速公路上前后追撞，夹死在车里。

　　他收到讣文，也参加了丧礼，看见她的母亲，憔悴的如同当年自己的母亲。

　　从殡仪馆出来，他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的前行，茫茫然空寂寂。

　　从来没一刻像现在，这么确信人类需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