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明天死去……
芦笛

吹兮是咱们系的技术员，人极聪明而且witty， 尖嘴利牙尤甚于我，反应之快，为我远远弗及。我和她斗嘴，至今还未曾有过一次不败的纪录。这可不能赖语言障碍，完全是智力差别所致，尽管她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技术员。

这丫头其实心眼很善良，所以有时我也发扬中国传统，跟她聊点家常事。这可完全是单向的，人家只作听众和评论员，从来不兴讲自己的私事，听了我的事也不到处去讲。我当然也很知趣，从不和她交换私人信息。

那天心里很烦，吹兮恰好来找我，说完正事，便照例胡乱开了一阵玩笑。最后我想起烦心事来，忍不住长叹一声。

“怎么啦？”她问。

“唉，圣诞节快到了……”

“这就是你悲伤的原因么？倒也特别，嘿嘿。”

“你不知道……”

“我太知道你了，you miseralbe old sod，天空总是阴霾的……”

“不是，是小芦要回来，明天到家，唉……”

“那不是大好消息么？”她吃惊地睁大了灰蓝色的大眼，她也知道小芦，两人还很投缘。

“那是什么好消息？债主上门是好消息么？”

“你欠了他的钱？”她更奇怪了。

“唉，你把我的回忆录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是《黑崽子》的热心读者之一，为我改正了不少语法错误，还在我和芦娘子谈恋爱那段旁边批注曰：“欧，芦笛，你让我热泪盈眶！（You've brought tears to my eyes）”那其实是芦娘子引用《上邪》向我表白心意的魔力，并不是我的文学天才打动了她。可见无论古今中外，真情流露总是动人的。

她果然记不得那“债主”说了。于是我只好提醒她，我在那本书里介绍过，传统中国人认为子女是前世的债主，因为父母前世欠债未还，此世便托生为子女前来索债。

“嘻嘻，倒也有趣。”她也为人之母，立刻就明白了那涵义是什么，“当然，我也理解这理论的意思：当父母确实很操心。不过那也是享受啊，你不觉得么？”

“迄今为止，我还没发现作为债务人的乐趣。”我再也忍不住，于是便和她讲了我和小芦的冲突。这小子尖嘴利牙一点也不亚于我，而且比我还倔。个把月前我和他在电话上吵了一架，他死也不跟我道歉。我当然也就只好绷着，看谁最后认输。

吹兮当然要讲一通大道理，跟芦娘子讲的一模一样，中心思想无非是让我趁节日之机主动向孩子道歉。我不胜其烦，说：

“是他的错，倒要我向他道歉？！这世上究竟还有没公道？就算我真是债务人，法律也没规定债主错了还得要债务人道歉吧？”

她的答话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芦笛，你就没想过，万一你明天死了怎么办？”

我顿时愣住了：我还从来没往这上头去想过：是啊，如果我明天还没来得及见到孩子就死了，难道就这么给他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

“吹兮，你真聪明！真明智！我还从来没听到过这么有说服力、这么明智的劝告！谢谢你！”

她笑着摆摆手，出去了。我想想，站起来跑出门去叫住了她：

“吹兮，你的劝告加强了我拒绝道歉的决心……”

“什么？！”她那灰蓝色的大眼瞪到了极限，“加强了你的决心？！”

“谢谢你教会了我最残酷的惩罚他的方法。你看，假如我明天死了，岂不是要让他终生让后悔煎熬？”

“欧，芦笛，别这么坏好不好？当然，我知道，你其实不是这个意思，那又何必装出这坏样子来，莫非就为了气气我，让我为教了你个坏主意内疚？”

我大笑，她瞪了我一眼，摇着头走了。

过后我一直在想她的话。如果我们把生命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这生命会不会变得更好、更有价值、更少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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