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木然
要过年了,想念从前。
小时候过年,那真是热闹。
对年的感觉,应该是从年二十八开始的。
广东人有所谓“年二十八,洗邋遢”。意即到了年二十八,各家各户
就开始打扫房子,布置装饰。
那时候的生活不象现在这般讲究。年二十八打扫房子的扫帚多是用树
叶扎成。这种扫帚的制作很特别,先要砍些树叶回来,做扫帚最好的
树叶是棕榈叶子,或者是南方人用来做扇子的葵树叶,新鲜的树叶砍
回来,先要放在户外搁几天,夜晚沐足露水,白天再用暖暖的太阳烘
着,树叶经历这样的凉暖循环,不但叶质变得柔软坚韧,还会于幽幽
中沁出些许植物的香味儿。到了年二十八的早上,母亲先是烧好香拜
过祖先,之后就把晒好的树叶捆在长竹竿的一头,“熙沙熙沙”地里
里外外打扫起来,有了这把长竹竿做的扫帚,再高的墙和瓦顶都能及
到。 那些年看见母亲晒树叶扎扫帚,我们做孩子的心里就会暗暗地
高兴,因为新年快到了。
讲起晒树叶,又想起晒枕头。
年二十八大扫除的时候,除了要扫瓦顶清理蜘蛛网外,母亲还会让我
们把睡觉的被子枕头拿到屋外去晒太阳,母亲把这叫作翻晒被铺。记
得那时候的枕芯是用一种叫油甘籽的叶做成的。那些油甘叶在太阳下
面一晒,爽爽脆脆。到了夜晚,辗转在嘶嘶沙沙的枕头上,闻着太阳
和油甘香味儿,一年的梦可以走到另一年去。
年二八过把房子内内外外打扫完毕后,“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就真
的开始了。
年二十九一般是各家蒸糕炸油角做煎堆的日子。
蒸年糕需要些香蕉叶作盆垫。 找香蕉叶实是件不难的事情,但却很讲
究。在我们所居住的校园到处都是野生的香蕉树,选择香蕉叶时一般
要求叶形状大而规整,颜色要深墨绿的,颜色不深,说明树叶不够老,
蒸出来的糕就不香。
挑选香蕉树叶,除了形状和颜色外,最重要的是检查有没有虫蛀。这
很容易判别:只要细心观察一下叶子上有没有白粉,如果有白粉,说
明这片叶子被蕉叶虫光顾过,就算叶子不烂,都是不能要的。而象
那些已经卷起来的树叶,里面一定是躺着一条肥肥胖胖裹着厚厚白
色粉末的虫子,这就更不能要了。
香蕉叶子拿回家,母亲会用凉水很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用毛边的
草纸擦干净,放在房子的角落阴干;到了晚上,母亲将晾好的香蕉
叶子裁成和蒸盆般大,上面洒些花生油,把石磨磨好的糯米米浆注
进去,调上糖浆姜汁椰汁,糕的面上点上白色的芝麻和大红枣儿作
装饰,个把小时就能用柴火蒸出香喷喷的年糕。
过一个年,最忙的当然是母亲。
我母亲祖籍广东中山县,也就是现在广东的中山市。粤人大都知道,
中山人家手工制作茶果(糕点)是极富盛名的。也因为如此,每到
过年,母亲总会亲手做上几十盆糕点,分发给各户亲戚,记忆中有
罗卜糕、芋头糕、年糕、马蹄(荸荠)糕、糖不甩等等,当然还有
粤人喜欢做的油角、蛋散、糖环及咸甜煎堆等。
年二十九母亲为忙蒸糕炸油角等,通常会忙一个通宵。那时候我们
还小,年三十早上一般我们会起来的很早,但我们姐弟仨人谁都不
会去注意母亲那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早上从被窝里钻出来,第
一件事儿就是拉着疲倦的母亲吵着要试新衣服,平时很威严的母亲,
到了这天是怎么也由着我们的性子闹。过年是小孩子一年最高兴也
是最自由的日子。从年二十九到正月十五,孩子再闹,做大人的最
多是恐吓两句“你想我给你开年吗?”,打是一定不会的,因为谁
都不愿意在过年听到哭声,尤其是有老人的家庭。
新衣服试穿完后,马上就会由母亲收回去,假若是袖子短了扣子歪
了什么的,吃过年饭后母亲会在灯下为我们一一弄好。 年三十早上
还有一件事情是母亲必做的,这就是将做好的糕点油角等过年的食
物包封好,贴上好意头的挥春,分送到亲戚家里去。母亲的这一习
惯在家乡好象很普遍,记得有首羊城竹枝词就是这样描述春节这种
赠糕点风俗的:
爆竹一声到处春, 何家何户不更新。
油糍糕粉安排备, 遣此年茶馈友亲。
年三十早上陪母亲送糕点这事儿姐姐和哥哥都是不会去的。每到这
时候,母亲就会这样的哄我:然儿,陪妈妈一起去吧,谁让你是拉
仔(小儿子),都说拉仔拉心肝儿的,你不陪妈去?谁陪?
陪你去?好啊,明天你要给个大份的红包给我,好么?
母亲听我这么说,笑了笑说,好是好,看你今天的表现啦。
那,我们走吧。听到母亲的鼓励,我总会很开心地拿起糕点,拉着母
亲的手走出门去。
陪母亲给各家亲戚送糕点对我来说实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小时候我也
曾很费解母亲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神去操劳糕点,后来长大了,想起
母亲从亲戚家出来时,眼里流露出一种满足和欣慰,自然也就明白母
亲这样辛劳的目的,图的就是尊重。
前几年,我们姐弟仨儿看母亲这样忙碌,怕她身体吃不消,就背着母
亲向所有的亲戚发出不再分发糕点的招呼,母亲知道后曾失落伤感了
很久,记得有天她很伤感地对我说,你们不明白啊,每年都做的事情,
如今忽然就停了,叫别人怎么看我们?母亲说完这话的时候,眼睛红
红的,我低着头,不敢抬起头来正视她,我很理解我们这样做真是伤
了她的,不过这样做对她的身体有好处,只能如此。
年三十下午是我们家男孩子最在乎的时候。因为此时父亲会将早已买
好的鞭炮烟花之类的分成两份(姐姐是不要玩鞭炮烟花之类的),我
和哥哥各取其中一份,之后会很仔细地从中选出部分我们认为不喜欢
玩的鞭炮烟花,跑到大院里和其他的小朋友交换,这种发生在孩子之
间犹犹豫豫讨价还价的交换也是过年的另种乐趣。
吃团年饭是年三十的大事儿,年饭开始前,会有很繁琐的程式。
先是由父亲在门前当天点香敬酒,拜过天地后,就将香插在门前的神
位前,一家大小再拜门神,之后才能入屋拜祖先灵位,父母忙一下午
做好的菜,此时都会供在祖先像前,小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毕恭毕
敬地在祖先灵位前将贡着的酒茶洒在地上,然后捻香注目鞠躬行礼,
仪式结束时,父亲会将一支点燃了的香烟交给我或哥哥,说,你们去
点鞭炮吧,我和哥哥一听到这句话,顿即精神抖擞如出笼鸟般飞向屋
外,先将准备好的鞭炮挂在长长的竹竿上,并且按照惯例会大声嚷三
声“点爆竹啦”,这算是向左邻右舍打招呼,招呼过后,也就2、3秒
的时间,长长的爆竹就真霹雳啪喇地炸了起来。
记得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轮到我去点鞭炮,跑到门口,找了很久也
找不到父亲交给我的香烟,哥哥喊“放鞭炮啦”的提示叫了三遍,我
急得上蹿下跳的,仍未找到点鞭炮的火种。父亲在房子里半天听不到
鞭炮响,就问:“然儿你是咋回事儿呢?”我被父亲一催,心就急,
心一急,歪点子就出来了,看隔壁吴姓家的门神前点着三根香,想都
不想,拔起来就用,鞭炮点完了,我把拔别人家香火的事儿给忘了,
顺手就把香带进家里来,父亲见我手拿三根香从门外进来,很是惊奇
地问:“噫,刚才不是给你个香烟的,怎么现在变三根香啦?哪儿来
的?”“香烟找不到了,这是拔隔壁的!”“你想……打啊?快给我
插回去!”(父亲本来是说“你想死啊”,只是因为过年,“死”是
忌字儿才转的嘴)等我将香插回原处再回到家时,父亲仍惊魂未定地
问:“有人看见么?”“放心,没有!”我很不屑地说。父亲见我这
态度,就压低声音说:“你把别人拜门神的香火给拔了,他们明年要
有什么事儿,都赖你怎么办呢?”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很好
笑,就忍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父亲看我笑得这样的坦诚,也忍
不住微笑着轻声把我的恶作剧告诉妈妈,当全家人都为我这时的荒唐
忍俊不住时,我却“哇”地大叫起来,那刻我忽然感到大腿有种钻心
的灼疼,低头一看,原来父亲给我点鞭炮的香烟被我搁裤袋里了,这
个烟头经过一段时间的燃烧后竟然洞穿我的裤袋从大腿一直滚落到我
的脚背上。至今我的脚背上仍有一个淡淡的、被香烟灼伤的疤痕,这
个疤痕和我儿时过年的那些日子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关于过年的记忆其实还应有很多很多,比如初一一早起来的拜年和“
兜利是”(拿红包),初二的开年互拜,初七的“人日”庆贺,新十
五的元宵汤丸,不同的日子有不同仪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年的仪式愈来愈简陋,到了政府颁布春节不
能燃放爆竹烟花的那一年,我们家的团年饭也就不再是那般讲究。
再之后,我因工作的原因,有好几个年,都是离开父母在外地过的,那
时候公司里多是未婚的孩子,喝酒唱歌DISCO逐渐取代了传统的办年货
逛花街,“年”的概念在我的头脑里渐渐远去。
出国前那年,大概是年十六、七的时候吧,母亲早早就到了我公司的宿
舍,一大早,秘书将母亲领进我的卧室,那时我尚未醒来,母亲很安然
地坐在我的床边,我在朦胧中感受到有双眼睛的注视,睁开眼,碰着母
亲凝注我的目光,心倏地一惊:“啊,你来了?怎么啦?”母亲看我倏
然着惊的样子,很淡然地边笑着边为我掖着被子,她说,没什么,我是
来和你商量日子的,你有几年没回家过年了,明年你就出国,今年的团
年饭,再不回家吃,我们一家人,恐怕是要等下辈子才能凑起来啦,母
亲话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她那双饱受疲困折磨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
刻我觉得很内疚,这些年自己总是以忙作理由,长年累月抛身在外,与
家人聚会的时间愈来愈少,极少顾及父母的感受,如今满头白发的母亲
就坐在床前,她只希望我在过年的时候能回去和父母兄姐一起吃个团年
饭,这样的要求,于我来说实不为过。
到了年三十的上午,公司里单身的孩子嚷着说要到花市去,想起晚上应
承好母亲回家吃饭,心想不如也到花市去买束花带回家吧,这样想着也
就答应了他们。到了下午,秘书不停地进出我的办公室,这种信号无非
是在刻意地提醒我,该是结束手上工作的时候了。
离公司最近的花市在荔湾区的逢源路。那几个17、8岁的孩子,从荔湾
路一转入花市,就左钻右转地寻起桃花来,到有了目标之后,几个人围
着花农猛命地杀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到价钱真跌到某某可以接受的
期待时,某某就会扔下数百元的人民币,二话不说扛起一株硕大的桃花
树开步就走,那种开心,无非是图明年能行个好的桃花运。
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几个年轻的孩子都如愿地买来了桃花,看着他们喜
气洋洋的样子,脑海里忽然想起儿时“行花街”父亲教我背过的一首《
竹枝词》来:
四时不断卖花声, 十月绯桃照眼明。
漫说扬州风景好, 春光争及五羊城。
一句“漫说扬州风景好,春光争及五羊城”,童年趿着拖鞋手拉着父亲
逛花市的悠闲片断恍若幻灯片般一幅幅在眼前浮现,如今父亲已是耆年
老矣,花街是怎么也逛不动的,再热闹,都是别人的事儿。人到了桃花
依旧,景是人非的时候,童年那些真切的回忆变得愈发珍贵。真是不同
的年龄,不同的心境。
不过,既是过年,既是回家吃团年饭,为父亲挑一束春的花意,这比送
任何礼物给他们,都更具意义。
讲起花,父亲也算是个懂花爱花的人。儿时老屋种有10多个品种的兰花,
现在学校里很多懂花的老人,聊起30多年前我们家的兰圃,总会慨叹几
声。也因是这个缘故,那天我在漫无目的中也就顺手挑了几枝墨兰,数
朵牡丹,配以淡淡的芍药,于优雅中见清淡,很是写意飘逸。
那个夜晚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认真的一个年了吧?之后就是出国。出了国,
情感夹在圣诞与春节中间,年不是年,那种感受,不好受。
屈指数来,离开家乡也有好几个年头了,这些年思乡的梦不少,梦景总
是从儿时过年开始,到年三十团年饭那串爆竹炸响而被惊醒,之后一个
人看着窗外春夜里孤冷的月色,念着的是年事已高但健康每况愈下的
父母,内心很是感伤。
很多时候我会这样的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经常作这些的梦呢?也许这些
梦真是一种暗示,关于缘分。一个人,当自己的父母步入高龄的时候,
内心就会懂得惊慌,懂得抓着记忆里的零星片断去复习珍惜。其实即使
是这样,我何尝不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中的很多情缘会断离,
记忆里很多的往事会逐渐丢失,但无论怎样,好象有一样东西,永远永
远都不会因此忘却,这就是我们经常念叨着的那两个字儿: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