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二十三對奇蹟 (27)

紅葉 作品

第九章 孽債 (1)

1

父與子在三十年後的初次見面的場景平淡如水，也平靜如水。

在一個咖啡館裡，約定的時間，他們面對面地拘謹地坐着，就象初次見面的任何兩個陌生人。

父親說：“ 你好。”

兒子的回答也是兩個字：“ 你好。”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兩人無言相對。

雖然彼此之間內心深處都掀起了驚濤駭浪，但表面卻是保持着出奇的平靜。

終於兒子打破了沉默，問父親：“ 你想喝什麼？我去買。”

“ 普通的咖啡就行了。” 父親急忙說。

買完了兩杯咖啡，兒子又重新回到座位上。

除了杯中的咖啡冒着熱氣之外，氣氛是冷冰冰的。

就同眼前兒子的臉一樣，雖然外表禮貌周全，但父親能夠感覺得到兒子的心是冰冷的，沒有半點感情。

早在見面之前，父親已經為這次父子相會在腦海中設想過無數次。他做好了心理准備，準備好了接受兒子憤怒的譴責或者是惡毒的咒罵。

但是父親沒有想到，兒子對他卻是彬彬有禮的。但是那種禮貌的態度卻是冰冷的，仿佛身處在無形的冰窟之中，冷得讓他的心都凍住了。

父親的內心如同翻江倒海，狂風暴雨，內疚，後悔，痛苦，各種複雜的情感混雜着。

兒子雖然仍然是冷冰冰的，面無表情，但主動地買了咖啡，這又讓他的心裡升起了一絲希望。

父親不斷提醒自己：兒子這樣對待自己，全因為父親是個毀滅家庭、殺害母親的凶手，即使受到兒子的冷眼冷遇，也要毫無怨言，低頭接受。

“ 你現在好嗎？” 父親問。

“ 還好。” 兒子回答。

“ 你結婚了嗎？” 父親接着問。

“ 是的。” 兒子回答。

“ 有孩子嗎？” 父親問。

“ 沒有。” 兒子回答。

“ 你的工作怎麼樣？” 父親問。

“ 可以。” 兒子回答。

無論父親問什麼，兒子的答案總是冷冰冰的兩個字。讓父親明顯地覺得，兒子是那麼的不情願同他說話，簡直就是在那裡活受罪。

談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父親忽然覺得疲累不堪，那種累是發自內心的，腰酸背疼，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記憶中的兒子，還是四、五歲時的那副模樣，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圓圓的臉蛋，可愛的笑容；而如今坐在面前的真實的兒子，卻已經是個高大英俊的成年男子了。

但是，真實的兒子仿佛比記憶中的兒子更陌生似的。

“ 我們下次什麼時候見面呢？”父親問。

“ 再說吧。” 兒子敷衍地回答。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晚風刮起來了，如泣如訴，仿佛是聲聲嘆息，又象是在哭訴着什麼。

望着兒子離去的無情的背影，父親的眼眶感覺熱辣辣的，他竭力地忍住往上涌的眼淚。

在這次見面之前，父親是有所期盼的，他期望着兒子可以接納他，他們可以重敘父子之間的天倫之情。

卻沒有想到第一次父子相見，就得到了這樣冷冰冰的結果。如同當頭一棒，將他從幻想中驚醒。

在這短暫又漫長的半個小時裡，兒子的態度一直是冷冰冰的，眼神是冷冰冰的，說話是冷冰冰的。

時間仿佛也被凍住了，冰冷得令人絕望。

這是何焱在三十年後，第一次見到自己刑滿釋放的生父。

雖然表面不動聲色，但是何焱的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衝擊着他的每根神經，讓他每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那個可怕的惡夢又回來了，滿地的鮮血，刺耳的槍聲，母親絕望的眼神，慘白的面龐。

每晚，同樣的可怕的惡夢驚擾纏繞着何焱，每次他從惡夢中醒來，總是大汗淋瀝，心跳加速，頭痛得仿佛要炸開一般。

何焱就這樣每晚忍受着惡夢殘酷無情的折磨，但每當白晝來臨，新的一天開始時，早晨金色的太陽仿佛又在他的身體裡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又重新起床，如同往日一樣，開始一天的生活。

何焱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飯，睡覺，仿佛一切依舊。他把那個惡夢隱藏在黑夜裡，秘而不宣，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隱藏得如此之好，就連身邊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沒有絲毫的察覺。

第九章 孽債 (2)

2

第二次父子見面，仍然是在那個小咖啡館裡，仍然同上次一樣，寒冰絲毫沒有任何解凍的跡象。

除了問好之外，兒子就仿佛無話可說。

父親竭力想表現得熱情，他想握一下兒子的手。可是剛碰到兒子的手，兒子就仿佛猛地被火燙了一下，急忙將手藏在衣袋裡，讓他那隻伸出的手在空中尷尬地定格。

談話也是一樣，無論父親問什麼，兒子的回答永遠是冷冰冰的兩個字。

父親的怒氣上升，忍耐了又忍耐之後，他沉聲說：“ 如果你那麼不願意同我見面的話，我們下次不用再見面了，好嗎？”

“ 好的。” 兒子居然應聲答道，毫不猶豫。

聽到兒子這樣一句無情的回答，仿佛在父親的心頭猛然抽過一鞭子。

父親仍然在做最後的努力，他試圖用天倫之愛打動兒子：“ 我知道你仍然怨恨我，但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這些年來在監獄裡受的苦也足以抵銷我的罪了。我確實對不起你母親，但我對你一直是真心疼愛的，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愛哭鬧，不肯睡覺，我就整夜整夜把你放在胸前哄着。”

但是這番話顯然對兒子沒有起半點作用，兒子的臉上仍然是那副冷冰冰、無動於衷的表情。

父親終於爆發了，他斷然地說：“ 那好，我走了。今生可能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的嗎？”

兒子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痛苦，他沒有說話，卻有兩大滴清亮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滾落下來。

父親猛然聯想起三十年前，妻子掙扎在血泊中，臨死時，從她的臉頰上緩緩滾落下來的兩滴清亮的眼淚。

妻兒的這些眼淚，都是自己欠下的孽債，今生必須要償還的孽債。

想要忘記過去，重新開始，談何容易？昨天自己釀成的苦酒，今天留給自己品嘗。

法律的制裁是有期限的，刑期滿了以後就可以獲得釋放。但是人心的懲罰呢？只要兒子沒有從心裡原諒他，那刑期就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

父親本以為刑滿釋放是自己新生活的開始，他對今後的日子是燃起過熱切的希望的，他希望能同兒子重敘父子之情，他希望能好好彌補這些年來對兒子虧欠的愛。

但現在，同兒子一起開始新生活的希望已經完全破滅。他必須要面對現實，這殘酷的，無法改變的現實。

父親的心被悲哀充滿了，不能責怪兒子，世上的事情有果必有因，今天的結果是由當初的原因逐加所造成的。是他自己親手毀了自己的家，製造了沉重的悲劇，給兒子帶來了慘痛的心靈創傷。否則的話，現在他們應該是一個很幸福美滿的家庭。

心靈的創傷，無法用肉眼看見，但是比身體的創傷更加難以癒合，更加長久，更加具有破壞性。

父親覺得，從此以後，他應該徹底地從兒子的生活里消失了，他只說了一句：“ 對不起。”

兒子沒有立刻回答，一片死水般的沉默。

父親默默地起身準備離去了。

但是此刻兒子卻突然開口了，他說：“ 我不恨你，但是見面對我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不是我不想再同你見面，是因為我實在是做不到。我每天晚上都做惡夢，夢見的都是我母親臨死前的情景和滿地的鮮血。你是我心底永遠的痛，只要我活着一天，這個痛就永遠不會消失，不可能的。

養父母對我比自己的親生子女還要好，他們怕我有心理問題，還特地帶我定期去看心理醫生。

但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心理醫生也無法治癒我心底永遠的痛，它只是被遮蓋着，隨着時間的推移結了疤。

現在你來了，揭開了傷疤，我看見了那裡面的傷口，仍然是血淋淋的。對不起， 我實在沒有辦法再面對你。

幾十年了，無論我如何努力地嘗試，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快樂過，就是在我感覺最幸福的時候，我的心底最深處仍然是痛苦的。這個痛苦是你造成的，你知道嗎？”

看着面前的兒子，聽着他突然如同火山噴發似的爆發出來的一大段心裡話，父親覺得內疚，抱歉，悔恨，憐愛，各種複雜的感情交織着。

兒子的話仿佛重錘般落在父親的心上，即使今天兒子諒解了他，即使兒子不恨他，但他欠下的孽債卻絲毫沒有減少。

諒解是廉價的，只有愛才是珍貴的。

父親清楚地意識到，兒子對他的天倫之愛，三十年前就隨着那聲槍響而徹底消失了。就象已經死亡的生命，無法復活了。他必須要面對現實，不能再做夢了。

“ 我只有一個要求，在我臨死的那一天，能不能再看你一眼？” 父親最後說。

兒子點點頭，說道：“ 再見，多保重。”

在咖啡館門口，他們平靜地告別，就象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父親一直站着，望着兒子離去。

路邊的幾顆樹已經落完了葉子，變得光禿禿的，顯得那麼蒼老醜陋。枯瘦的樹杈徒勞地向天空伸出手，仿佛是在試圖挽留什麼，但又無能為力。

父親傷心地望着兒子的背影，在心底里還存在一絲希望，幻想着兒子能夠回一回頭。

但是沒有，幻想沒有變成現實，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一直默默地站着，直到兒子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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