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
作者:夏冰梅
“幸福的婚姻完全是出於機緣。”
簡奧斯汀是個英國人,她1817年就死了,可是她在“傲慢與偏見”里隨便講的這句話,卻能詮釋1976年產生在上海弄堂里的一樁好姻緣。
小時候我們弄堂里的孩子都有一個小名,這個討厭的小名就象你臉上的一粒痣,會跟着你一輩子。比如說“小毛頭”,她現在已經當了外婆了,我們見面還是叫他“小毛頭”。
小毛頭現在是房地產公司的老闆娘,所謂老扳娘就是什麼都不做了,坐在家裡白相。這幾年連她的老公房地產公司的老闆阿六頭也什麼都不做了,只有他們家的那些個房產在做,在出租,在漲價。他們坐在屋裡面,鈔票自然會象落雨一樣落在他家的院子裡。弄堂里的寧波阿婆講,阿六頭當老闆的時候也是天天回家吃夜飯的,偶然有應酬也會帶上小毛頭,很大方地對朋友們說,“這是我的家主婆”。現在弄堂里的人都講小毛頭福氣好,門檻精,會看人,她嫁對了人。其實當年弄堂里的人誰不知道,阿六頭與小毛頭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認識的。
那年月弄堂里的男孩與女孩是不講話的,彼此迎面走來都有意地扭過頭去。明裡面是存心不看,暗裡面卻會用眼角的餘光瞟對方一眼, 那一瞟比光明正大的看一眼要管用得多,那一瞟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漁夫手裡的那張網,想要的基本上都能網住。那一瞟不知道會有多少細節會收刮到眼睛裡去。男孩們會注意到女孩子的辮子上換了新的玻璃絲,辮梢又用火鉗燙過了,假領子上又換了最董經的狗牙邊。女孩們會瞟到男孩留起了“瓦爾特”似的長鬢腳,還發現他那高領頭捧針杉上的花樣是從電影第八個是銅像里抄來的。那時候男孩子們走起路來一侓聳肩貓腰,一步三搖,象穿行在叢林裡的地下游擊隊。嘴裡還會時不時地冒出一句:“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女孩子知道怎麼接口,卻偏偏不響,臉一紅故意低着頭,擦身而過。男孩子只好自己找落場勢。加上一句“暴風雨要來了”!女孩聽了就用手掩着嘴巴偷笑,順便在心裡罵一句:“神經病,十三點!” 可是小毛頭和阿六頭就不同,他們非但講了話而且還會通信。
他們自己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是1976 年的小年夜。那天小毛頭去排隊買年糕,排了整整一上午,好不容易買到了。她懷裡抱着一堆摞得象魔方似的年糕過馬路。寒冬臘月的,小毛頭的手上生滿了凍瘡,看上去象二隻半生不熟的洋番茄。她將二隻洋番茄套在自己織的露指手套里。彎起二條胳膊象抱嬰兒那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摞年糕過馬路。也許是年糕有些重,也許是西北風的刺激。她手上的凍瘡破了,流血了。她看見鮮紅的血從露指手套里流出來滴到了雪白的年糕上,心裡就有點慌,一慌就沒有留神腳下,在馬路中央摔了個嘴啃泥,一摞年糕摔出去老遠。因為天冷,年糕沒有被摔散,還是象魔方那樣整齊地摞在一起躺在馬路中央。就在小毛頭爬起來要去拾年糕的時候,一輛自行車橫穿馬路,騎車的正好是住在三條馬路以外的阿六頭,他看見路中央躺着一摞年糕就想繞過去,阿六頭的自行車後面駱着一鉛桶剛買的煤餅,車身很重,他稍一猶豫就失去了平衡,連人帶車摔倒在馬路中央,烏黑的煤餅摔散在雪白的年糕上。頓時阿六頭和小毛頭都象二段木樁一樣,僵在了馬路中央。
上海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圍觀”扎鬧猛”,無事還要生非呢,何況是有了點事,人群一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馬路的二側涌了過來,將呆若木雞的小毛頭和阿六頭團團包圍在馬路當中。一時間交通堵塞,汽車嗽叭此起彼伏。人群中有起鬨的,有尖叫的,有吹口哨的,瞬間亂作一團。人群即刻自發地分成了兩派,年糕派和煤餅派。有人高喊“賠年糕,要過年了呀!沒有年糕要觸霉頭的呀!”“賠煤餅,年糕拿回去洗洗清爽還能吃,煤餅碎了怎麼辦嘛!一張煤球卡能買幾斤煤餅啦!沒有煤餅怎麼燒年夜飯嘛!”一時間七嘴八舌,吵得一天世界。倒是阿六頭頭子活絡,他靈機一動,從學生裝口袋裡拔出一枝英雄牌鋼筆,往小毛頭手上一㩙、攤開手掌輕聲說:“留個地址吧!我會賠你的”。小毛頭就將姓名地址留在了阿六頭的手心裡,阿六頭將拳頭一握就此抓住了他今生的“家主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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