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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一樣的郵局和步入歷史的家信
送交者: 玉米穗 2017年07月12日06:09:1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去年回上海舊居時,整理母親從前的什物,理出厚厚一摞家信。母親將那些信用紅繩扎了,小心翼翼地收放在一隻樟木箱中。那隻樟木箱還是當年本人結婚時托熟人從家具廠直接買來的,我與老婆去日本後,母親用之收放衣物鋪蓋之類。揭開箱蓋,箱中瀰漫着樟腦丸味,據說樟木箱本身是可以防蟲蛀的,不知母親當初何以還往裡面置放那些樟腦丸?年長月久,樟腦丸揮發成氣體,箱子上可以掛鎖的黃色金屬搭扣上也已經顯出斑斑鏽跡。箱子裡面收藏的常年不用的舊鋪蓋和母親遺留下的舊衣物人非物是,也失去了繼續存在下去的意義,都處理了。唯獨將間雜在鋪蓋衣物中的那一摞家信帶回了加拿大溫哥華家中。

在溫哥華家中,閒時陸續翻閱那些家信,一邊讀着,一邊好像在現實與記憶之間來回遊盪。那些信都快成文物了,信紙泛黃,紙張都有點發脆了,近的有九十年代零零年代初的,遠的竟還有我讀初中年代的,信上那些筆跡熟悉的文字,竟能夠隨意將我領回到以往的不同時空之中,毫不模糊地將長久以前的景象重現在我面前,似真似夢,感覺不可思議。

交相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之一是從前常去寄信的那個小郵局。小郵局在我當初就讀的小學校的校門口旁邊。簡簡單單一間小平房,門口豎着一個粗壯渾圓的綠色郵筒,那時仿佛比我還高。郵局裡的舊木桌上有兩隻盛着漿糊的搪瓷鐵腕,裡面懶洋洋地斜躺着兩三隻筆桿上爬滿漿糊的毛筆。櫃檯後面坐着一個營業員,從營業員那裡可以購買寄信時所用的郵票。父親那時經常差遣我或弟弟去那個郵局寄信。父親同學朋友多,散布在全國各地,有甘肅的,新疆的,西安的,滄州的,北京的,南京的,還有老家山東的。去櫃檯買了郵票,用鐵腕里的毛筆刷了漿糊貼上信封,將那些信投入郵筒,父親的問候和友情便飛向了天南海北的不同遠方。記得我那時和弟弟寄信時常為郵費覺得可惜。那時市內郵費是四分錢,外地郵費翻倍為八分錢。而我們兄弟通常每星期用來買零食的零花錢才五分錢。心裡計算着如果父親少寫幾封信,將那一個個的“八分錢”省下來給我們買零食,我們的生活將會多麼美好啊!

情景之二是郵箱。87年底,我去東京留學,住在離池袋不遠的田端那裡一個叫菊富士荘的舊木造公寓裡。剛去日本時十分想家,每日上課打工回到住處時已是晚上九點之後。每次回去時總是懷揣希望先去查看信箱,期待在裡面看到家信。我到東京時是年底,離春節有一個來月,一租下住處便趕緊給家裡寫信告知地址,計算着春節前能夠收到家裡的回信。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離春節越來越近,信箱裡卻一直空空如也。記得國內大年三十那天,打完工急忙趕回家去,路上滿以為今天必有家信躺在信箱中等我,可是到家掀開信箱蓋子一看,除了幾張廣告紙之外,依然不見家信。心裡真是失望空虛之極。回到房間在榻榻米上呆坐良久,想起之前每到春節年三十時,闔家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看電視裡春節晚會的情形,對比之下心裡愈發寂寞和冷清。那天晚上後來找出信紙來“奮筆疾書”到深夜,羅哩羅嗦寫了七八張,其實就是抱怨家裡不來信。然而第二天,就收到了父親和弟弟的來信,還是房東女主人給我送來的。父親他們其實並未耽誤給我寫信,信在旅途中花費時間也在正常範圍之內,只是由於我盼信心切,感覺老也不見來信而已。父親收到我年三十寫的那封“興師問罪”的長信後,又趕緊回信解釋一通,信中還附有幾張相片。那些信和相片當時都擺在枕頭旁邊,不知看了多少遍。

情景三是幾封家信。最早的那封,還是我讀初一那年收到的。讀初一時,全年級去松江佘山學軍,為期一個月。開始幾天覺得新鮮好玩,數日之後便有些無聊,盼望家裡來信。有一天收到來信,信封上“XX同志收”是二弟稚嫩的筆跡。拆開信封,裡面果然是二弟和三弟的“親筆來書”。二弟那時小學五年級,三弟三年級。三弟還不怎麼會寫,信中還有錯別字,信結尾處的問候語是:“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與我們通常慣用的“此致,敬禮”不一樣,他用的是阿爾巴尼亞電影裡游擊隊員的招呼語。二弟的信告訴我我離家之後發生的趣事,最來勁的是說隔壁鄰居小華的舅舅與宿舍大院裡的惡少“小貓”打架的事兒。那個“小貓”是個十七八歲的惡棍,經常欺負比他弱小的孩子,他見小華舅舅面生,不是宿舍大院裡的人,以為可欺,便尋釁招惹他,不料小華舅舅二話不說,直接拳腳伺候,小貓打不過,只好討饒求和。二弟繪聲繪色,信寫得十分生動有趣,臨了讓我“且聽下回分解”,不過尚未等到“下回”,我已學軍結束,打道回府了。

另一封印象深刻的信是我去東京後,三弟寄來的。三弟大學畢業後去了北京,不久被派到非洲津巴布韋使館工作,任期四年。那是他第一次長期遠離父母,十分孤寂想家。他給家裡的信中說:每當信使隊帶信去使館時,大傢伙兒一哄而上,探詢自己的家信,拿到信的,春風滿面;沒有信的則一臉落魄寂寞。我們因此一直“筆耕不輟”,以期使他不至“落魄寂寞”。我去東京後,對他在非洲的孤寂心緒感同身受,常與他通信,時或並附像片於信中。有一天正要去上課,房東送來了三弟的信,我於去學校的路上坐在電車裡拆開信看,那信里對我寄給他的像片“評頭論足”,說他將像片給同事看時,同事都說:你哥表情憂鬱,一定壓力不小。其實我那時想儘快將老婆二弟等人辦去日本,急於掙錢,打工較多,雖然並不感覺“我們的日子充滿陽光”,卻也毫不“憂鬱”的。三弟在那封信里說:我其他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務必多加保重。切記,切記。我讀那封信時,心裡頗受感動,眼中忽然淚水充溢的感覺至今都還記得。

最後還有一封難以忘記的,是父親的來信。我去東京兩三年後收到的。信中提到他的一個老友突然去世了。那個老友我認得,原是某大學組織處(就是人事處)的處長。那人是個老幹部,沒老婆,領着一個小侄女一起生活。我從前經常看到他去學校教工食堂打飯吃飯,屁股後面跟着那個小侄女,身高不及他腰,扎兩個粗製濫造的小辮,走路連蹦帶跳的。那個老幹部喜歡去學校花房呆着,與那裡的花工閒聊天。有一天在花房裡,突然一頭倒下就醒不過來了。父親因那老友的突然死去觸動情懷,信寫的有些傷感。信里說那老友比父親年長不了幾歲,身體比父親壯實得多,卻說走就走了,丟下一個小侄女。想想自己恐怕將來也一樣,而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見不見得着都不知道等等。父親自從發過兩次大病後,便不再似從前,變得容易傷感。我那次給父親回了一封長信,極力寬慰他,說父親與他那個老友生活景況完全不一樣。那個老友沒老婆沒子女,內心孤寂無處可去才整日蹲在花房裡;而父親有老伴,有我們三個兒子,將來必定膝下孫輩成群,盡享天倫之樂,想去花房呆呆都怕勻不出時間來的云云。父親接到我信後,似乎心情好轉,之後來信,再未提及那個老友。然而後來父親竟然真的也突然離我們而去了,我與二弟趕到醫院他身邊時,他已深昏迷,並不知道我們在他身邊。三弟輾轉由柬埔寨趕到家時,父親已與我們天上人間了。

父親走後我去他辦公室整理遺物,在他辦公桌上鎖的抽屜里看到一疊我和弟弟寄給他的信,攔腰套着橡皮筋。最上面的就是上述我寬慰他時寫的那封回信。他在那封信里用紅筆劃了許多槓。在上述關於“膝下孫輩成群,盡享天倫之樂”的句子下面劃了紅槓,還在邊上打了一個感嘆號。信的上角寫着“X兒信,收於X月X日”。

父親離開我們之後,我與二弟回到日本,三弟除短暫在國內逗留之外,被派去不同國家使館工作。母親一人留在上海舊居。她將從前的許多家信收集到一起,想必寂寞之時大概也翻閱了無數遍吧?之後用紅繩扎了,收藏在那隻樟木箱裡。後來母親也走了,那些信又被我帶到了溫哥華。

2005年,我時隔多年回上海工作了若干年。今非昔比,上海的變化天翻地覆。在變化了的諸多事物之中,郵局信箱也與從前大不相同。從前那種主要寄信功能的小郵局早就煙消雲散了,我家附近有個規模氣派大得多的郵局,承辦業務從儲蓄到理財,從繳納水電煤氣費,到販賣紀念郵票或錢幣,唯獨不見有人去寄信。雖然門口的郵筒依然豎在那裡——仿佛不似印象中的那麼渾圓粗壯那麼高了。在上海期間我也如從前在東京時一樣,每日回家時先查看信箱,在裡面總能看到買賣房屋廣告,理財保險廣告,還有收購舊家具的,搞家教的,搞裝修的,搞旅遊的,代購墓地的以及號稱祖傳秘方根治不孕或陽痿的小廣告,間雜着水電煤氣電話及上網賬單,唯獨沒有的便是手寫的家信。在電腦視頻電郵微信等通訊聯繫方式高度發達的今天,電報早已淘汰,電話也已稍顯落伍,更何況手寫的家書?杜甫詩云: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烽火現在除非跑到伊拉克之類的鬼地方去找死,通常是不易看到的;而家書——那種用筆一字一句書寫在信紙上的家書雖然並不值錢,恐怕也已變成文物,步入過去的歷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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