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曾經遇到一個美麗女子,和她有過一段交往。
我大學學的是物理,讀了理論物理研究生以後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超越前人大師。意識到了這一點,我決定考出國留學,以後轉學計算機。我報名參加了了一個英語學習班,遇到了她。她是一著名大學的研究生,學的是歷史學。相比理工科,學歷史的出國機會很少。她本科畢業時曾經考過托福,得了高分,但是沒有實現出國的願望。因為托福成績會過期,她又來考。
她長相美麗,膚色很白,屬於冷艷的類型。不怎麼笑,最多是嘴角流露出一點微笑。第一次認識她是因為上英語班坐在一起,互相問了一下姓名學校等情況。我驚訝於她的美麗。但我性格非常隱忍克制,雖嚮往她,也沒有任何表示或者行動。她好像很願意和我交往。後來上課,她主動來找我說話,坐在一起。她英語很好,我也不差,因為我已經準備了一年多,每次做模擬題(當時叫真題)都是接近滿分。
有個朋友和我一起上英語班。他說這個姑娘對你有意思,趕緊追吧。他又說,學文科的出國很難,她八成是想到這兒來找個學理科的男朋友結婚好出國。我想想大概也是這個情況。她們那個大學幾乎全是文科,很少有人考出國。
我們維持了一段時間的交往,雙方都沒有開口表白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肢體接觸,就像普通的同學一樣。我們每次上完英語課後都在一起呆段時間說說話,主要是在她們學校。我們都是研究生,時間比較松。我們無所不聊,好像雙方都要表現出自己最好最優雅的一面來。那天,我故意製造機會去觸碰她,想看看她有什麼反應。結果她表現出一種本能的拒絕。我當時已經有意去追她,見她如此拒絕,心裡很不愉快,自尊心受到打擊。她也覺察到了我的不快。當時我想,算了,也許我們無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過了幾天再去英語班,像往常一樣,她和我坐在一起。上課的時候,我故意專心聽講,沒跟她說話,也沒多看她。按往常,我們都是下課後心照不宣地一起走,去她們學校。這次,我想找個藉口不跟她去。不過說實話,我還是下不了狠心對她說不。她好像看出來了什麼,一言不發,收拾好東西慢慢地離開。我猶豫着,覺得不應該故意冷落她,就快走幾步跟上。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一把牽起她的手。她好像很不自然,可是沒有拒絕。其實我也不自然。過了幾秒鐘,我故意裝着要整理一下書包,鬆開了她的手。這時我們對視了一下,我見她臉色微紅,目光游離。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說組裡有事,要很快會學校去。她說好吧,去吧。我走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她,見她站在那裡看着我。風吹起她的長髮,她用手整理一下。也許風大有灰塵,我見她揉了揉眼睛。
以後的英語課,她沒有再來。過了一個星期,我覺得不對,到她們學校問到她宿舍。她的一個同宿舍同學說,她退學了,回家去了。我問那個同學是否知道她老家地址,她說知道省份,但是不知道具體地址。如果有必要,可以找系裡辦公室的人去問。我問那個同學她為什麼退學,她說可能是身體原因。
我當時有點茫然失措,不知道要不要設法聯繫到她。因為考試時間緊,我沒有立刻去做什麼。考完了,忙着聯繫學校,做畢業論文,等了一段時間。時間長了,對她的想法也就漸漸平淡。我安慰自己,我們只是英語班的同學而已。再後來,我想,既然她不辭而別,一定是對我無意,我何必再去打擾她呢?
一月份,我收到幾所學校的錄取信和獎學金,很高興。這時,我又想起了她。要是能夠帶她一起出國,也許幸福生活就在等着我們呢。可是我又想起她同學說過她是因病退學的。是什麼病必須退學呢?當時考上研究生也不是容易的事。文科可能容易一些,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計是比較嚴重的病吧。我當時甚至想,她還能活多久呢?還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嗎?
快出國了,我離校回到老家。在老家,我收到她一封信。她並不知道我的具體郵箱地址,只是寫了我們學校和系的名稱,還有我的名字,並註明是研究生。系裡辦公室的人找了個認識我的同學把信轉寄給了我家。她也沒有留下具體的地址,而且在信里,她還特意告訴我信不是從她所在的地方寄出,是在異地寄出來的,讓我不要給她回信。
我讀完她的信,失聲痛哭。母親看見了,連忙問怎麼回事?我沒說什麼,讓她不要管。出國以前,我把所有的信件都燒掉了,已經記不起具體的字句。但是內容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她說,她不辭而別,是因為不想給我留下麻煩。她知道我喜歡她,她也很喜歡我。那天上完英語課,第二天她就走了。退學手續早就辦好了,她堅持上英語課,只是維持一個習慣而已。而且是因為我,她才一直上到臨走前一天。她早就不打算出國了。她有一種家族性的遺傳病,家裡好幾個長輩不到四十就死了。她上了大學,查看了一些醫學方面的書,知道她自己也活不了很長時間。這是她的一塊心病,使她壓抑。唯一的排遣,就是學習,所以她的成績總是非常好。正因為如此,她周圍的人都認為她冷漠孤傲,不願意和她交朋友。她也沒有朋友。考上研究生後,她身體出現不適,檢查後確定是那個病症出現了,她最多也就只能再活兩年左右了。她有很多夢想,也想出國留學,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沒有談過戀愛,想嘗試一下,所以特意接近了我。她發現我是個聰明善良的人,很喜歡我。但她知道她沒有未來,不想陷入太深,所以沒有真正地進行一場戀愛。她說她其實非常想把一切都給我,可是又怕我陷入太深,將來會常想起她,對我一生不利。所以她克制了自己。她知道如果繼續留在北京,她無法控制她和我的關係,所以她乾脆退學回家。她的母親和姐姐(父親已經去世)也沒有意見。她想儘量在有生之年陪伴家人,家人也想陪伴她,不願她一個人在外孤苦伶仃。現在她做了第一次化療,身體虛弱,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可是她忘不了我,也不希望給我留下一個永遠的謎團,所以給我寫了封信,把一切都說清楚。她請我不要給她回信,以後也不要有什麼牽掛,就當萍水相逢一場。她說我一定會找到真愛,快樂生活一輩子。她祝福我。她說她的生日是四月一日,愚人節,就當是上天開了一個玩笑吧。
她現在,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把她藏在心裡最溫柔的地方,從來沒有跟別人提起過她。
她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就是穿着裙子在風裡站着,整理飄起的頭髮。那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