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風雲賦

文/紅葉

第三十六章 沈府百日宴

沈雲飛站在父親的家門前，情緒複雜地望着那扇大門。即使是來到了門口，他仍然在猶豫着，思考着是否要進去。

他把心一橫，進去吧， 反正遲早是要見面的。這樣想着，他按響了門鈴。

“ 啊，是少爺來了! 裡面請。” 一位男傭認出了沈雲飛，他驚喜地叫道。

終於，沈雲飛走進了宴會廳。廳堂前放着一個大紅色的牌子，上面用金字寫着：沈府百日宴。

樓下連接的待客室，客廳，飯廳，中間的雕花紅木隔扇都是活的，可移動的。如今為了招待客人，將樓下的好幾個房間都打通成為一整間宴會廳，這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頭。

裡面的酒席擁擠地一桌桌排列着，那麼多人，男女老少都有，熙熙攘攘，喜氣洋洋的。沈雲飛找了個最靠邊，最不起眼的位置， 悄悄坐下。他四周張望，還好，這一桌上沒有什麼熟悉的面孔，他暗暗地鬆了口氣。 

現在，主桌上的父親正站立着，舉着酒杯，滿臉笑容，在說着些感謝的話，他的太太魏燕玲坐在旁邊。

沈雲飛遠遠地注視着他們，他看見魏燕玲沉靜地、幸福地微笑着，她穿着件紅色的旗袍，時髦的燙髮，臉上也淡淡地略施了脂粉。在父親的身邊，她看起來那麼年輕，嬌嫩，但比過去明顯地豐腴了許多。

父親又有兒子了，沈家又有傳宗接代的男丁了，他已經不是獨苗了，他這個長子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從來都是只聞新人笑， 不聞舊人哭。如果母親在九泉之下有知，不知此刻是否會感到冰冷的寒意？

沈雲飛咬緊嘴唇，他的手下意識地攥成一個拳頭，他盯着父親看，指甲都陷進了手心裡，帶着惱怒和懣怨的複雜情緒。他感到心底隱隱作痛，仿佛有一根針反覆扎着他心臟的某處。 

父親此時不再象個暴君，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的臉上居然有一種溫柔的表情。這麼多的來賓，這麼嘈雜的場合，他的氣度從容，談笑風生，一派儒雅自若之風，他也一向自詡為儒將。

接着，奶媽抱出一個躺在襁褓里的嬰兒來，魏燕玲接過嬰兒，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全場響起了一陣恭喜聲，酒杯碰撞的叮噹聲。父親又說了些什麼，沈雲飛都聽不到了，都是些廢話，千篇一律的客套話，無聊的祝辭。

幸福的一家三口，沈雲飛看着，他的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波濤洶湧。曾經，父親，母親和他，他們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但是，滄海桑田，山盟海誓轉眼都成空。不用滄海桑田那麼久，只是短短的幾年，十幾年，早已物是人非，事過境遷。

如今父親的人生又翻開了新的篇章，年輕漂亮的嬌妻，剛出生的小兒子。有新的嬌妻愛子陪伴身旁，他哪裡還想得起他的亡妻。

這時，父親的視線朝沈雲飛這邊掃過來。沈雲飛一驚，本能地縮小了身體，不想讓父親看見他。但他立刻發現， 這個動作純屬多餘， 父親的目光只是無意地掃過而已。

父親隨即將視線收回來，關注在他的嬌妻愛子身上，滿臉喜悅的笑容。他此刻正踩在他們一家三口的輕飄飄的彩雲之上， 根本看不見孤零零躲在角落裡的，他另外的一個兒子。

這時，傭人們開始走馬燈般的輪番上菜。酒席很豐盛，近乎鋪張浪費。看着這奢侈的酒席，沈雲飛幾乎要憤怒了。前線抗日的將士還在戰場上浴血奮戰，那麼多的難民還挨餓受凍，沒有飯吃，每天掙扎在死亡線上呢。

酒席上有位記者模樣的人，正在向周圍的人傳送着一疊照片。眾人爭相傳看着，交頭接耳，嘴裡嘖嘖有聲。那是來自淪陷區的照片，卻被他們當作滿足這些老爺太太小姐們獵奇心理的物品。

沈雲飛覺得胸口發悶， 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悄悄地起身離開，走到了外面張燈結彩的花園裡。

那一片松樹，是他以前經常來這裡散步的。其中最高大的那棵松樹， 他兒時經常爬上它的樹杈。母親還讓人在這棵大松樹下安了一個鞦韆架，童年的他在這個鞦韆架上盪鞦韆，母親就在一旁溫柔地、笑盈盈地看着他。如今那個鞦韆架還在，但母親卻已經永遠離開了他。

他撫摸着那棵大松樹粗糙的樹幹，就像見到了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那樣親切。跟這些樹木打交道，遠比跟宴會廳里的那些人打交道愉快得多。

忽然間，他身後有個輕柔的女聲響了起來：“ 你也是來參加百日宴的嗎？”

沈雲飛像被人從夢中猛然喚醒， 他驚覺地回過身去，看身後是誰？

那是一位年輕女子，身材苗條打扮時髦，她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同寶石般閃亮。她正盯着他看，帶着某種研究的意味，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關注和好奇。

顯然，她已經注意過他一陣了，才會開口和他搭訕。沈雲飛有些不安， 他和這裡歡樂的氣氛太不搭配了，所有的來賓都是高高興興的， 唯有他悶悶不樂。

“ 是的。” 沈雲飛禮貌地回答道：“ 你好。”

她也禮貌地笑了笑，說：“ 我是魏家的親戚，你呢？” 

“ 沈家的親戚。” 沈雲飛說。

她的目光依舊好奇地落在他身上，她問：“ 你剛才怎麼什麼也沒吃？”

看來她在酒席上已經悄悄地關注着他了， 沈雲飛心裡有點驚奇，有點迷惑，他答道：“ 我不餓。”

“你叫什麼名字？” 她忽然問。

“ 沈雲飛。” 他回答。

“ 哦。” 她說：“ 我叫魏曉玲。”

“ 魏曉玲。” 沈雲飛怔了怔，有點發愣。魏曉玲？她同他父親的太太魏燕玲有什麼關係嗎？

想是看出他的心思，她笑道，聲音仿佛一串銀鈴撞擊着在夜色中流淌，她說：“ 我們家有兩個兄弟，四個姊妹。魏燕玲是我的姐姐，我排行第二，叫魏曉玲，三妹叫魏曉燕，四妹叫魏玲玲。從起名字來看，就知道我父母有多偷懶!”

魏曉玲看着眼前的沈雲飛，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又迷人，多麼出色的一雙明眸，多麼出色的一位翩翩美少年。他的輪廓與她的姐夫沈鵬將軍有點相似，沈雲飛？難道他是。。。

“ 是。” 沈雲飛仿佛知道魏曉玲在想什麼，他點點頭說：“ 我是他的另一個兒子，他的前妻生的。” 

他身上有種說不清的吸引人的氣質，與眾不同的東西。那是什麼？ 她思索着，是高貴嗎？除了高貴之外，還有一種超越世俗的清冷。

“ 少爺!” 忽然，阿蓮走了過來。她繫着白圍裙，比過去時髦了，頭髮燙成卷，戴着珠耳環，身材微微發胖。

看見魏曉玲也在，她鞠了一躬，問好道：“ 魏小姐。” 然後笑着對沈雲飛說：“ 少爺，老爺讓你去樓上的書房等他，我這就帶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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