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到了六月該畢業的時候，克里辛那徹底從系上失蹤了。

陳恆給他宿舍打電話，管理員說他一個月前就搬走了。他向系上其他學生打聽，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系上向警察局報了失蹤案，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走形式而已。考慮到克里辛那的學生簽證馬上要過期，導師代他又註冊了一學期。

晚上，陳恆一個人在實驗室工作，總是覺得門會砰地一聲打開，克里辛那大步走了進來，高聲打招呼，開玩笑。然後吹着口哨在各種他命名的儀器前做試驗。但一個晚上接着一個晚上，什麽也沒發生。有幾次，他似乎已經聽到了克里辛那的腳步聲，但實驗室的那扇門從來沒有被打開過。

秋天結束的時候，陳恆已經修完所有博士生課程，從助教轉成助研，開始全天做他的論文。導師又招了兩個新研究生。一度沉寂的實驗室又開始熱鬧了起來。陳恆也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克里辛那漸漸從他的生活中淡化出去了。他告訴自己：克里辛那也許已經回了印度。用這個想法，他使自己從朋友的奇怪失蹤中解脫出來。一直到那天下午，他在走廊上無意聽到兩個本科生提到克里辛那的名字。

晚上十點多，陳恆走進東區的一個不是很高級的脫衣舞酒吧。
店裡顧客不多，散坐在吧檯和下面的座位上。台上的兩個舞女正裸着上身，繞着兩根金屬柱子作出種種挑逗的動作。幾個帶着牛仔帽，從鄉下來的漢子正用一張張折成條狀的一塊錢塞在那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褲的帶子上，不時發出一聲聲吆喝牲口的叫聲。
陳恆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吧檯後面的克里辛那。他穿着白襯衣，繫着黑領結，臉刮得很乾淨，看上去比在學校時瘦了些。他一邊用布擦着亮晶晶的酒杯，一邊和顧客聊天。看到陳恆進來，他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飛快地走出吧檯，和陳恆緊緊握手，然後又和他擁抱。
“嘿！我的朋友！你怎麽會到這裡來？”他使勁拍着陳恆的背。
他把陳恆拉到吧檯邊上的高腳凳上坐下。
“嘿，嘿，嘿！”他拍着手，轉過身來對其他顧客高聲說：
“這是我的朋友陳恆博士。”
吧檯上的人們紛紛舉杯向他致意，一個舞女向他拋來一個飛吻。陳恆對他們應付地點點頭。
克里辛那顯得很高興，大聲地說：
“來，來，來，我們得慶祝一下，下一輪的酒錢由我來付。”
人們轟然叫好。
在這一瞬間，陳恆仿佛又回到一年前克里辛那把他介紹給系上的本科生們的時候。
克里辛那轉身從背後的一大排酒里拿了一瓶威士忌，給陳恆到了一杯。然後向陳恆擠擠眼，從吧檯下面又拿出一個杯子，給自己也到了一杯，舉起杯子，說：
“干！”
倆人一飲而盡。他又給陳恆滿上。
這時門口擁進一大幫吵吵嚷嚷的年輕人。克里辛那對陳恆說：
“你慢慢地喝着。”
然後把酒瓶留給了他，去招呼新來的顧客。

陳恆坐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克里辛那在櫃檯後忙碌着。克里辛那真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幾乎每個顧客都認識他，他也認識每一個進來的人。他和人們打招呼，開玩笑。有幾個顧客走過來問他是否記得他們的電話號碼。每次他都能很快準確地說出。那些人帶着不相信的表情搖着頭。突然有個顧客問他什麽時候畢業，克里辛那飛快地看了陳恆一眼，嘴裡說：快了，快了。在忙亂中，他不時過來和陳恆說上幾句話。

到了十二點的左右，顧客漸漸少了，剩下的也都坐舞台邊，看着一個胸脯碩大的舞女表演。克里辛那回到陳恆這邊，飛快而不引人注目地給自己到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吁一口氣。燈光下，他臉色蒼白，眼睛裡布滿血絲，顯得很疲倦。好像怕陳恆開口問什麽，他開始不停地問系上的一些熟人的近況。他問了很多問題，一點也沒有給陳恆問話的機會。期間他去了一次廁所，回來後繼續他們的談話。
陳恆有些喝多了。他抬起開始發暈的頭，想問克里辛那為什麽要離開學校？什麽時候再回來？現在生活過得怎麽樣？
突然，他看見克里辛那鼻子下面沾了一小點白粉。
克里辛那開始說他的打算，他說他不準備回工程學院了，想去上商學院。他已經和那裡的一個教授談過了，準備明年上學。他其實一直對工程沒有很大興趣，商學院和做生意才是他的前途……。
陳恆一點也聽不見克里辛那在說些什麽，他的眼睛裡只有那一小點白色的粉末。克里辛那的上唇隨着他說話在不停地動，但那點白色牢牢地沾在那裡，紋絲不動。
那天晚上，陳恆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怎麽離開的酒吧，怎麽回的家。從那次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酒吧，也沒有再見過克里辛那。

三年以後，在他畢業離開這個城市的前夕，陳恆又去了那個酒吧，但克里辛那早已不在那兒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六）

98年春天，陳恆出差路過這個他曾經生活過四年的城市。

三年生活在紐約鋼筋水泥的叢林裡，他不止一次的夢到這個安謐寧靜的大學城。離飛機起飛還有三個多小時，他一個人悠閒地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着。

拐過街角，是那個熟悉的希臘小餐館。餐館的主人已經換了，但菜單還是原來的。他要了一大杯啤酒和一個牛肉生菜餡餅。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慢慢地喝着冰涼的啤酒，看着街上來往的行人。太陽從玻璃的頂棚照下來，給他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街邊長椅上坐着的一個人的背影上。他匆匆付了錢，走出餐館。他慢慢走近長椅，那人轉過頭來。
在一剎那，他簡直不敢相認。克里辛那變的很厲害。他極其消瘦，穿了一件骯髒的T恤，很久沒理的頭髮和臉上篷亂的鬍子糾結在一起。往日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變得混濁了。認出了陳恆，他的眼睛裡有亮光一閃，但馬上又黯淡下來。他伸出手拍了拍長椅的另一半，示意陳恆坐下。
陳恆在長椅上坐下，看着克里辛那的側影，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半天才開口說：
“我出差路過……。”
克里辛那用手輕輕地拍了拍陳恆的腿，沒有讓他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說：
“多好的天氣啊……。”

兩個昔日的朋友坐在春天明媚的太陽下，誰也沒說話。街上行人的臉上都帶着快樂的表情。三兩結伴的學生說說笑笑地走過。不時有一兩個漂亮的長腿女孩溜着旱冰快速地從他們面前滑過。陽光下，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不知過了多久，克里辛那站起來，拿起搭在一邊的大衣。陳恆認出那是那個新年之夜克里辛那穿的冒着風雪去買酒的那件大衣。他沒有再看陳恆，慢慢走開了。
陳恆坐在那裡，看着克里辛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流里，一動不動。

三個月後，陳恆和他導師在電話上討論一個自動控制的技術問題，倆人各有不同的見解。他導師嘆了一口氣說：
“要是克里辛那在的話就好了，他在這方面最拿手了。對了，你聽說他的事了嗎？”
“沒有……。”陳恆覺自己的心臟頓時停止了跳動。
“他一個星期前死了，海洛因過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