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頂紅之魚玄機
一
你斷過頭麼?
我斷過的。
斷頭是剎那的事,刀起刀落,人頭就落了地。滾了幾滾,我睜着眼睛看那血,一匹剛出洞的赤練大蛇般從自己的頸上噴出,嘶嘶的,帶着音樂曼妙的舞着。
人群“咦”的一聲,集體朗誦,為這快意恩仇的死,騷動。
殺人償命。
我不怨恨。
劊子手得意的朝刀鋒上吹了一口氣,為的是自己是個砍人腦袋的熟手廚子,今天,他又當眾耍了一次技藝,做了一道好菜。可笑的裴澄,用華麗的官袖,掩了眼睛。
他不忍看他喜歡的女人,就這樣身首兩分,死於非命。
你老過麼?
某一天,某一剎那,你就老了。
我就這樣老過。
黃昏突臨的老。夕陽將至的老。
二十六歲那年,我就這樣突然老了。
我知道自己老了,是在陳匙的眼睛裡看到,他嫌我老了。
我並不愛陳匙,我只是愛陳匙的年輕。我愛他年輕的身體,我愛他岩石一般粗糙原始的陽具,可他嫌我老了。
我害怕老,我喜歡年輕,我要日日呼朋,夜夜笙歌。可老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老不期而至,老是位不請自到的客人。老讓我的眼皮下垂,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生出的皺紋。我老了,老的陳匙在我的身上,碾轉着,碾轉着,就開始把那美好的性事由陽春白雪轉為下里巴人。
——他敷衍我了,他拿他的身體敷衍我了。
綠翹年輕,綠翹才十六歲,水樣的青春。
扭一下腰,那水就波動,身體水光瀲瀲的有了灩紋。
她是個有悟性的孩子。她從和我這裡學了不少。
她和我喜歡的男人上床,穿着我的道袍。酡紅的臉,媚眼千千,在男人的海上,做張做致,極盡所能的駛過。
她背叛我了,為了一個男人,她背叛我了。
我拿着藤條嚇她,我並不想打她,可她嘴硬。
她說,魚玄機,你那麼老,他不喜歡你了。
她說,魚玄機,咱們比一比,看他要誰。
她說,魚玄機,你別這麼霸道,你老了,你自己洗了臉,去照照鏡。
。。。。。。。
她的話讓我如造人的女媧,揮着鞭子在憤怒的泥潭裡打滾,在她的身上打滾。一鞭一鞭,皮開肉綻,她不喊痛。抽開了頭,無法停。
她那麼嫩,那麼嫩的皮膚綻開,血滴紛紛,一條條小紅魚初初誕生。
我是真的老了。我開始嗜血。嫉妒。仇恨。
一個二十六歲就老了的女人。
老是一件悲慘的事情。
綠翹死了。我打死了她。死的時候她渾身都是斑痕。
她年輕的身體就像養了一缸紅色的金魚,一條條遭了橫禍,僵死在缸中。無法移動。
我也死了,這,皆是為了一個男人。
一個,我並不愛的男人。
一個,我只喜歡和他上床的男人。
我提着自己的腦袋,任那血嘶嘶的噴。
穿過人牆,我如入無人之境。黃泉路上,陰風陣陣,吹着我的血,突而西,突而東,我走着,就像一棵行在深谷,絕望而孤獨而燃燒的楓。
俄傾,便到奈何橋。橋邊,陰慘慘一座茶坊,茶旗飄飄,上書一字——“孟”。
孟婆邊盛茶,邊念道:
羞日遮羅袖,
愁春懶起床。
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心郎。
我一楞,把頭擱在茶桌上。陰司,也有人知道這首詩歌。眼淚,這時才從眼窩裡“汩汩”的流出。我張開了嘴唇,把自已舊日的詩句,重複的念道:
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心郎。
孟婆把茶遞來,“磔磔”的笑:魚玄機,喝了吧,喝了吧,喝了塵歸塵,土歸土。
說罷繼續念道:
枕上勿垂淚,
花間莫斷腸。
自能窺宋玉,
何必恨王昌?
我接過了那茶,直接往頸項上一倒。
孟婆忙喊,魚玄機,你不能這樣喝,把腦袋安上再喝。
可那茶已淋漓了一身。
我笑了,孟婆,誰讓你這樣改我的詩歌?是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孟婆搖頭,魚玄機,我那是為了點化你的。來,再來一碗孟婆茶,喝了它,忘歸忘,生歸生。
我提起了腦袋,眼睛斜睨着她,飄上了奈何橋。孟婆,我不喝了。
孟婆大喝,魚玄機,回來,喝了它。人生的苦痛,皆是由有記憶而引起,你何苦與自身為敵?
我大笑,魚玄機一生與自身為敵,不只記憶這一樁的。
孟婆黯然,可這茶,你必需喝。
喝即非喝,非喝即喝。我已經喝過了,忘記了,孟婆。
說完,我跳進了赤水河。
而實質,我什麼都沒忘掉。
九世輪迴,每一次過孟婆店,我就記得,曾經,我有一個名字,叫魚玄機。
魚——玄——機。我常常站在成群的鬼魂里,嘬着嘴,釋放一個秘密似得,說一道禪似得,念着它:
魚——玄——機。
魚,玄,機。
我的曾經,我的過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只是一個玄機。
我記得,上上一世,我是一隻極品百靈鳥。
一般百靈樣子樸素,偏我的頸處天生一圈燦爛的羽毛,極端的炫耀。這個品種在百靈鳥里是極稀少的,人們叫它鳳頭百靈。別的百靈最多會十四種鳥鳴,偏我爭強好勝,會叫十五種。畫眉、雲雀、繡眼,杜鵑……等等鳥的鳴叫,我皆會的。我甚至只聽過一次狗叫,便學會叫:
汪——汪汪!
忘?忘忘?
偏生我什麼也忘不了。
我的機巧,讓主人極端的寵我。他越寵,我越要顯一顯自己的多能。
有一日,我遇到一隻芙蓉,它爬在我的籠子上,閉口而鳴,鳴聲長而婉轉,輕而柔和。我想,這應該是我學的第十六種鳥叫了。
可我翹起了舌,放下了舌,百般周折,怎麼也學不會它叫的樣子。思慮了一日一夜,我終明白,它是靠喉部發聲,唱腔和音調只在喉部珠子般滾動。這一發現,令我一連串狂歡的鳴出。我太得意了,我把我所會的十六種鳴叫,一遍遍啼過,無休無止,無止無休,最終在圍攏而來的人群中,我啼的聲嘶力竭,啼的泣血而盡。
我總是這樣,我太固執,做鳥也做的與眾不同,也做的前無古鳥,後無來鳥——絕唱着死掉。
上一世我是一位學生,血氣方剛,參加學生運動,舉着旗子,反對二十一條。
我的性格決定我必須走在最前排——最前排,是我的玄機,我的縮命。旗子風般的飄。有槍彈射來,我就死了。我擠在死掉的學生群,又來到孟婆店。老鬼熟魂,孟婆說,魚玄機,這一次,你必須喝一碗茶了。
我顧左右而言他,孟婆,你這店還這模樣?幾百年了,早該改良。要不,西洋人會和你搶生意的,我活着的時候,見傳教士在中國滿地的跑。。。。。
豁,你說的輕鬆,閻羅那經費緊張,撥款撥不到我這窮小店的。孟婆讓我說准了心事,跟着感嘆了。
呵,店小更要照顧,閻羅必須給你引進西洋火車,你看鬼魂日益的增多,而你這小店,都快站不下了。一旦站不下,魂魄們皆去投奔聖彼得,你的茶,可就沒人喝了。
孟婆聽的入神起來,茶也忘記盛了。
我繼續舌燦蓮花,賄賂着。再說,有了火車,你還可一邊賣茶一邊售火車票。。。。。
我一邊唧唧咕咕的為孟婆策劃,一邊腳早進了赤水河,等孟婆明白過來,魚玄機還沒喝她的茶呢,魚玄機早就轉世去了。
這一世,我是個編劇,還是個作家。我寫一集一萬五千個大洋的弱智如白痴的言情劇。台詞不外是我愛你,我愛你,我好好愛你。裡面的女主角多易患了絕症,男主角多一往情深,感情糾葛起來,再另加一個男配角和女配角當了調味品。永遠的三角戀情,你愛我,我愛他,他又愛別人。人造的感情食物鏈,在觀眾那裡永得一百分。
大眾很容易滿足。
大眾也很——愚蠢。
我的專欄叫孔雀男子,專來評述當紅漂亮演藝小生,短短的,但一針見血,常常在裡面嬉笑怒罵,把男人的偽裝毫不留情的剝落。
我常常覺得自己這樣寫,是在拔孔雀翎,拔下來,執滿滿一瓶的華羽,最終,卻烙傷了自己的瓶子。
我的名字不中不洋,叫茉莉 Baby。我有這樣的個名號,是因為我是個混血兒,混血兒也要混的身份高貴,比如中法混血就比中越混血好。可巧我是一個中法混血兒,母親的一夜風流,有了我。我時常小人之心的猜度,我之所以有這樣的血統,想必是閻羅嫌我多嘴,在孟婆那挑撥他的經濟管理,他才給我這樣的報應。
我有一張沉溺在欲望的臉,皮膚白成透明色,一對夢般的眼睛,永是半睡半醒。好似我畫了煙熏妝,時刻在床上等着男人。我想我長的並不美,但見過我的人們都讚美我說,茉莉,你很性感,很特別,很。。。。。。。
他們難以定論。
他們拿個很字送我。
但偶爾有女人說,那個茉莉,有一隻雞的氣質。
呵,雞當然沒有氣質,如果你一定要認為雞下完蛋的羅嗦也算一種氣質話。我知道我不羅嗦,她們是在罵我。
——那,個,婊,子。
不過,我不在乎。
因為我明白,只要你高興,你可以讚美一隻雄性牧羊犬性感如阿波羅,你也可以說它的唱腔是世界上三大美聲之一,反正話語權在你那裡,我不是外科醫生,我永遠不能把你的嘴巴封掉。
我抽煙,我喝酒,我目前還和一位小男人一起住。他十八歲,我二十八歲。如果你問我和他有沒有愛情,我想說,恩。。。。。這個。。。。。我也說不清楚。
愛,是什麼東西?
愛,很重要嗎?
我只是喜歡男人而已,喜歡男人的身體,在黯淡的燈光下最貼身的綢緞似得將我裹着。我的手指一若裁縫,把那綢緞撫摩,剪裁,縫製,愛戀,而後便棄之不用了。
——男人若衣服。
穿與不穿要看我的興致。
對於男人,我談不上愛還是不愛。我只是喜歡,我更喜歡林廊,他頹廢的就像一隻迷途的羔羊,站在我的對面,一雙夢幻一般的眼睛,永遠無法聚焦。
男人,也流行煙視媚行?
他是被抓來的。報社編輯發現有人抄襲我,那個抄襲者,就是站我對面的這位男孩子。
我一邊抽煙一邊問,你近視?
他搖頭,我厭倦看實物。這個世界沒什麼值得一看。
呵,講話像一個哲學家。
我一下就想將他誘惑。我想讓他眼光聚焦,想驗證一下自己的魅力。
我說,為什麼抄襲我的文章?還發在我的專欄旁,那麼清楚的讓我看到?
他說,我沒注意那是你的專欄,我只是想騙點稿費吃飯。
他回答的一點也不羞恥,好似這一切是天經地儀,理所當然。我就這樣喜歡上他了,我一直比較墮落,我喜歡墮落的人尤甚過正人君子。
我說,你來,不用抄襲,你都有飯吃。
他就跟來了。
一點也不浪漫,我們同居了。他的身子綢緞似得。在暗夜裡,閃閃的發光,一隻交尾的螢火蟲。
我們兩個都怕黑。
都怕孤獨。
天一黑,我穿着睡袍寫作。他光子身子,一絲不掛,皮膚亮閃閃的,一尾求偶的螢火蟲似得,提着他的陽具,如提一盞灼熱的燈籠似得,走過來,走過來,抱住我,暗夜裡疊在一處,我們兩個。
我們兩個,疊在一處,灼灼的發着光,我看的見,火花四濺,星光滿天,天堂的門開着。
地獄的門也在開着。
結果,那一階段的劇本,導演說,茉莉,你太腐敗了,內容色情,演員無法演的。
聽到這樣的話,我嫣然一笑,呵,林廊,我的琳琅,我們是一對腐敗份子。
我愛林廊嗎?我不曉得。我只是貪他的身體,和他做愛,我覺得我是和一隻螢火蟲做愛。你知道螢火蟲做愛的後果麼?
它們做愛,它們做愛,它們做愛——做完之後,雄蟲過一至兩天就死了,雌蟲找適合的地方產過後代,生命也就走到了極至。
象不象殉情?
為了一日之歡?
可見做愛是美麗的,值得付出生命價值。猶如麥當娜說,性那兒不乾淨,除非你沒有洗澡。
你常常洗澡麼?
我常常洗的,看着清白的水,注滿巨大而潔白的浴缸。我撩了一撩,灑幾滴熏衣草香精。我的手伸進了水來,伸了進去,我嗜水,那水來有我的記憶,有我最初見過的那個人的影子,他在水裡。
他永在水裡,我無法撈起。
他是我的水中花。
他是我的鏡中月。
他是一個水裡的男人,我永得不到。
你必需曉得,有的男人,你一生也得不到。
我只能把我的手指當了魚鰭,當了唇,當了自己的身體,把他的影子,一遍遍的吻。
那一年魚玄機十三歲。
那一天是暮春。
長安平康里的桃花一樹一樹的落,落在她家低矮的屋檐,落在她浣衣的小溪。落在清泉潺潺的水波,那人的影如着錦繡,一波一波的長了又矮,矮了又長。白色的衫,無端的妖異起來,是一個什麼樣的個男人?
她手裡捶衣的槌,不再搗。
小姑娘,請問一下魚幼薇家怎麼走?
她抬起了頭,一雙大眼活波一轉,一似兩粒黑珍珠,在白玉盤上輕輕滾動,慢慢由下往上看去,你是誰?
那男子,身材修長,臨風而立,站在桃花雨里。可惜,面貌卻不敢恭維,大耳,肉鼻,闊嘴,貌似鍾馗。
本人溫庭筠,到此地找魚幼薇。
他是溫庭筠呀!
他是大名鼎鼎的溫庭筠?
他來找她?
急要站起,但因洗衣蹲的時間久了,腿腳一時不靈便,人一趔趄,腳下的籃子也踢進了水,衣服四散,順水花花綠綠的流去。她忙跳進水裡去撈,那是洗給這平康里妓女的衣啊,她和母親靠它來兌換銀錢,以補日常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