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年的假期過去後,偉生和麗敏又回到實驗室工作。
聖誕節的時候,夫妻雙雙受了洗成為基督徒。周未,小謝常來玩,大家有時會說起凱西,他們現在稱她為“雲豆”。隨着時間的推移,那一星期的經歷成為他們平淡的學生生活中的一件趣事。
星期三下午。
偉生從實驗室接了麗敏回家。一路上,夫妻兩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麗敏開口道:
“你猜我今天碰到誰了?”
偉生隨口說了幾個熟人的名字,麗敏都說不是,最後偉生說:
“告訴我是誰?只要不是‘雲豆’就行。”
麗敏不做聲。
傳生轉過臉看了看她:
“噢,你沒有……。”
麗敏低着頭,輕聲地說道,
“就是她!”
吱地一聲,偉生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在路邊:
“真的,你在開玩笑?”
“真的。”
“她說什麼啦?是不是又要住到我們家來?”
“沒有,沒有。她說她剛從堪薩斯把家搬來,馬上要準備開學上課了。她問你好,問我們是不是還住在老地方,說非常感謝上次我們對她的款待,然後她就告辭走了。“
“哦。”偉生鬆了一口氣,重新開動了車。
當車開進公寓的院子裡,他們看見院子裡停着一輛破舊的龐提亞克車,車後掛了一個巨大的拖車。一個紅頭髮的美國人坐在車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們開進來。偉生小心翼翼地繞過拖車,在院子的另一頭停下。還沒等他們下車,一個希臘老頭,他們的房東就沖了過來,用帶着強烈爆破音的英語說:
“你們可回來啦!你們的妹妹從外地來看你們。她問我要鑰匙,開門進你的房間,我跟她說根據公寓規定,我不能擅自給她開門。她已經在我屋裡纏了我兩個小時了。感謝上帝,你們可回來了,我可以把她交給你們了。”
“妹妹?”
偉生和麗敏相互看了一眼,剛想說:
“我們沒有妹妹啊。”
但越過房東的肩頭,看到了凱西。她正站在那裡,笑眯眯地向他們招手。
“快!約翰,把拖車裡的東西都搬上去。天黑前得把拖車還掉,否則他們要多收一天的租金了。偉生,麗敏,你們也幫幫忙。”
凱西站在那裡指揮着每一個人,約翰爬上拖車,開始往下卸東西。誰也無法想象拖車裡裝了那麼多東西:一個帶着四根支柱的床,兩個床墊,一個飯桌,一個書桌,兩個沙發,四個墊子,運動器材,五斗櫥,化妝檯,電視機,老式唱機,甚至還有一個簡易浴缸。偉生和麗敏目瞪口呆地看着約翰像變古彩戲法一樣,從拖車裡搬出這麼多東西來。
“快點!快點!唉,你們怎麼還在這裡看哪?搬啊!”
凱西催促着,一手提着那條夏天穿的連衣裙走上樓去。
偉生兩手抱着那台空調,步履艱難地一步一步挪上樓梯。走到一半,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用手擦着滿頭的汗。
凱西下樓,看到他的樣子,說:
“你現在怎麼這麼虛弱啊?麗敏,你這半年把你先生怎麼啦?”
麗敏一聲不吭,咬着牙跟一個床墊作殊死的搏鬥,拚命把它拖上樓。
“咳!床墊不要在地上拖呀!”
凱西不滿地說道。
當把拖車裡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了客廳,客廳里已被塞得滿滿的,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約翰抱着最後一個沙發進門,碰地一聲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偉生邊上的門檻上,呼呼地直喘粗氣。他從口袋裡掏出煙讓偉生。偉生搖搖頭。他自己點上,猛吸一口,半晌才吐了出來。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走來走去清點東西的凱西,用手肘捅了捅偉生,朝他擠了擠眼睛說:
“我真是個幸運的人哪。”
偉生看着他滿是雀斑的臉,問道:
“你是她的男朋友?”
“不,不,不!”約翰擺了擺拿煙的手:
“我是她的助教。”
看着偉生疑惑的臉,他解釋道:
“凱西一年前選了我導師的課,我是他們的助教。前天我和她在超市遇見,她說她要來這裡念書,問我能不能開車把她送來。跟你說實話,我當時都不記得她了。但她說她一年來一直沒有忘記我。所以我當晚就檢查了車,換了機油,裝了車就開了過來。”
偉生吃驚地問:
“你一個人裝的車?”
約翰似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依然含情脈脈地看着凱西:
“她多漂亮啊,你看這小眼睛,這塌鼻子,多麼具有東方美啊!這身段,嘖嘖……。”
偉生覺得胃裡有東西在翻騰,他再也聽不下去了,用手緊緊地捂往嘴,一下衝到了走廊上。
小謝一邊聽着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一邊美滋滋地一個人吃着火鍋。門鈴響了,他開了門。門口站着偉生和麗敏,兩人可憐巴巴地抱着一條被子和一個箱子,像兩個逃難的難民。
“我們今晚能睡在你這裡嗎?”
麗敏怯生生地問道。
“出了什麼事啦?”
“雲豆”又來了。”
偉生答道。
“我再也受不了啦。”
小謝哀號道,他坐在偉生和麗敏的對面,用手痛苦地揉着後腰:
“這兩天,我睡在朋友的地板上。腰受了涼,現在都直不起來了,我已經兩天沒上實驗室幹活了。”
偉生和麗敏擁着被子坐在床上,目光呆滯地看着他。
小謝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自言自語地說:
“我們一定得想個辦法,把‘雲豆’請出去。”
他越走越快,突然眼睛一亮:
“有了。”
“什麼?”
“我想起一個人,他肯定能把這事辦了,現在該是把惡魔放出來的時候了。”
小謝激動地揮了揮手,但馬上護着腰:
“哎喲。哎喲,我的腰啊……。”
(五)
“來,來,來,介紹一下,這是偉生和麗敏。”
小謝轉過身來,指着他帶來的兩個客人:
“這是許濤和依琳。”
許濤是一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上身穿着帶有很多鐵鏈和金屬物的黑色皮夾克,戴着一副黑墨鏡。下面穿着破爛的牛仔褲和一雙沾滿灰土的皮靴。依琳是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像一隻溫柔的小鳥依偎着她的男朋友.
小謝走到偉生和麗敏身邊,輕聲地說:
“許濤是我的鐵哥們,出國前在西安就是一霸,一身的武藝。現在在東街的夜總會做保鏢。“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
“聽說他在唐人街的‘青龍幫’也坐一把交椅呢。”
許濤叉着兩條粗壯的腿站在那裡,沒有說話。他冷冷地摘下墨鏡,露出一臉的橫肉和鼻子邊上一條深深的傷疤。他簡短地問小謝:
“什麼事要我辦?”
小謝快速地把凱西的事說一遍,許濤目無表情地聽着。
“所以,”小謝喘了口氣:
“你能不能幫忙去和那個女人談一談,讓她搬出偉生他們的家。這就幫了我們大忙了。”
聽到這裡,許濤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
“好!我去辦了這事兒。”
說完轉身就要走。
偉生和麗敏早已被許濤的氣勢所震懾。麗敏這時才似如夢初醒:
“等等,”她叫住許濤:
“你可千萬不要把她嚇壞了,好好跟她說,千萬不要用暴力。”
許濤慢慢地轉過身來,眼睛看着麗敏。然後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
“噓。”
麗敏馬上住了嘴,但馬上又勇敢地站了起來,走到小謝身邊,推着他:
“你和許濤一起去,”然後壓低聲音:
“千萬不要讓他傷害凱西。”
一個小時過去了,小謝和許濤還沒有回來。偉生他們三個人坐在那裡,看着電視。麗敏看着畫面,卻什麼也看不進去。她眼前一會兒出現凶神惡煞的許濤拉着凱西的頭髮把她拖出屋外。約翰過去阻止,他飛起一拳,把他打得滿臉是血。她轉過臉看看偉生和依琳。偉生呆呆地看着電視,依琳轉過頭來,向她溫柔地笑了笑。
“叮咚!”
門鈴響了,麗敏快速地站起身來,衝過去拉開門。門口站着小謝,扶着另一個人,等進門後,他們才看清被扶的是許濤。
“怎麼回事?”偉生問道。
許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趴在小謝的肩頭,哽咽着。大顆的淚珠從他滿是橫肉的臉上流下來。他用手背擦着眼淚,不時發出像小孩子一樣的抽泣聲。
看到這幅景象,偉生和麗敏覺得萬分驚訝又有些好笑:
“出了什麼事啦?“
許濤不說話,用手拉過小謝的衣領擦着眼淚。又接過依琳遞過來的餐巾紙,使勁地醒着鼻涕。
麗敏轉過頭來問小謝:
“他們把許濤怎麼了?”
小謝使勁地把自己被濡濕的衣領從許濤手裡揪出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想說什麼,但看了看許濤,又閉了嘴。
許濤抬起一雙淚眼:
“那女人太厲害,呃,太厲害了。”
他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頭趴在小謝肩頭。
依琳關心地檢查着許濤的身上,看他有沒有受傷。許濤用手把她擋開,然後指着心窩:
“這裡。”
大家鬆了一口氣。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每個人都不說話,屋裡一片安靜,偶爾傳來許濤一兩聲哽咽,麗敏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倒有個主意。”依琳用細細的聲音說道。
大家抬頭看着依琳略帶羞澀的臉。她繼續輕聲輕氣地說:
“我爸爸在校園附近買了幢房子租給學生住,我也住在裡面……。“
大家安靜地聽着依琳把她的計劃娓娓道來,心裡油然升起一絲敬佩。依琳說完後,大家坐在那裡,一聲不響。麗敏有些遲疑地說:
“這個計劃是很好,但這樣做是不是太冷酷了。”
“不!’
房間裡的三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其中許濤的嗓門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