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申力雯

晶晶在一家廣告公司搞策劃，同時又兼電台“企業文化”專欄的主持人，每日早出晚歸，

但她每天早晨總被一個情景吸引並產生迷惑－－梅太太早早起來，把院牆的一扇大窗戶打

開，隔着灰色的鐵條，專注地望着牆外的街景。這扇窗顯然是後開的，它就像一雙疲倦而

模糊的眼睛，吃力地尋找什麼。鐵欄杆把梅太太與與世界隔開了，也好像與世界拉近了，

她看見許多人走着，跑着，笑着，她覺得眼前是人生的集市，是瞬間的熱鬧，時而又像一

條空曠的寂寞的迴廊。梅太太在這裡習慣而認真地計算着六十歲的人有幾個？七十歲的人

有幾個？八十歲的人有幾個？她總是設法忘記自己的年齡，但，不行！當她把自己的年齡

歸於某一個數字時，心裡總是泛起一陣拂之不去的無奈和悲傷。她在小心地數着，還有幾

個老人在這寂寞的迴廊里走最後的路。

晶晶站在院子裡，用紅梳子理着她長長的烏髮，望着梅太太僵硬的身體，貼在冰冷的鐵條

上，襯着那堵灰色的牆，完全像一個雕塑。紅梳子像一片葉子一樣，飄落在地上。

※

這天，晶晶回來得很早，她有些累，手裡還捧了一個削好皮的大菠蘿，她輕手輕腳地推開

了門，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吃着，

“晶晶，晶晶，過來。”

晶晶一骨碌翻了起來，手裡的大菠蘿滾到地上了。

晶晶走進客廳，只見梅太太的臉上顯出了少有的快活，她正戴着一個小巧的花鏡展讀來

信，見晶晶來了高興地把信舉了起來：“晶晶，快來看，我兒子有信來了，你快給我看

看，郵戳的日期。”

晶晶連忙把濕手往衣服上抹了抹，接過信：“這封信是這個月七日寄出的。”

“今兒個是十四號，才走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才七天，它就從兒子的手裡走到媽媽的手

里了。”梅太太的手在努力感受兒子的體溫。她又把地球儀放在膝蓋上，慢慢地摸着美

國，當手指從大西洋里掙扎出來，重又爬上波士頓時，梅太太的目光突然變得異常的淒楚

和孤獨。晶晶的心也好像掉入水裡濕漉漉的。

一會兒，陽光透過樹葉斜進了客廳。暖暖的春日。

“自己倒茶吧，盒子裡有宮廷小點心。”梅太太好像在和自己的孩子說話。

晶晶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可完全不是因為口渴，只是那紫砂壺、紫砂茶碗太可人愛了，晶

晶覺得從紫砂壺裡流出的茶水是甜的。她打開盒子，

“哇！小窩頭。”

那神情完全是個童稚的孩子。梅太太受到了感染，心裡特別快活，話也多了起來：

“你們年輕人，要懂得中國的茶道，茶道分品茶和飲茶，晶晶，你喝茶的樣子就不像品

茶，品茶是欣賞茶的味道、水的質量、茶具的好壞，是文人朋友之間消遣時光的風雅之

舉，我最佩服老祖宗特別講究蓄水。什麼是惠山泉水呀，哪個是楊子江心水呀，還有什麼

初次雪水，梅花上雪水，三伏雨水。。。。有的現汲現飲，有的須蓄之隔年，有的須埋在

地下，有的必須搖動，可有講究了。”

晶晶一小口一小口地飲着茶，那神情十分乖巧，梅太太望着她笑：

“現在的樣子接近品茶了。”

“還差幾分？”晶晶認真地問，

“還差三分。”梅太太笑着回答。

晶晶松馳地靠在沙發上，她這才注意到梅太太今天沒有化妝，也沒戴假髮，只見頭頂上蓋

着稀疏的白髮，晶晶望了望牆上那張照片，沉默了。

梅太太感悟到了什麼，她今天因為收到了兒子的來信太興奮了，竟忘了戴假髮，她不化妝

是不見人的，她不願讓人看到自己徹頭徹尾的老態。人老了尤其需要尊嚴，尊嚴是一道屏

障，尊嚴是老人的服裝。

“誰都逃脫不了老，我年輕時是個漂亮女人，你趁着年輕趕快漂亮，趕快愉快，青春是個

打個盹就溜走的東西，沒有什麼比鮮活的生命更誘人了，別浪費它。”

“那牆上的照片是您嗎？”

“像我嗎？！”

“嗯－－像，有點像，不完全。”

“人老了就走樣了。趁年輕多照些相吧，年輕時的美麗是老年惟一的補償。”

梅太太端起蓋碗茶，她用拇指中指卡住兩面碗邊，食指圈回，頂住碗蓋，蓋前方稍下沉，

茶一絲不灑地斟出來了。梅太太斜着身子坐在沙發上，那神情恰似古典貴族。晶晶頓時產

生一種時空的錯覺。

“晶晶，你每天都往外跑，飢一頓飽一頓，肚子沒有個着落，今晚陪我一起吃吧，你猜一

猜我準備的是什麼飯？”

“反正一定是好吃的！”晶晶站了起來，臉微微有些泛紅，那樣子真有些不好意思。

“孩子，我先給你講一個故事，過去北京城有一個切糕王，他的切糕非常有名，做工精細

用料也講究，他的小棗經過篩選，晾乾裝進布口袋裡，隨使隨用熱水泡上。他選擇上等紅

小豆，和特別好的黃米麵，經過十多道工序，做成的切糕上面一層紅棗，油光發紅髮亮，

下面是金黃純香的熱切糕，不吃光看心裡就痛快。

切糕王他一刀切下，橫斷面的紅小豆一破兩瓣，紅黃白相間，切下一塊往盛有白糖的小盒

里一摁，順手拿起一片荷葉，往上一放，特別有情調，我就喜歡這一口。後來我跑了許多

地方都沒有賣的。連隆福寺都沒有，唉！斷了香火了。往後，我瞎琢磨自己做起切糕了，

今天就請你嘗嘗，我還熬了新棒渣粥，就着六必居的小菜，多有意思，多有想頭。”

梅太太對切糕的想、做、吃，摻進了她對歲月對往事無盡的回憶和思念，甚至有些憂傷。

晶晶像小孩一樣津津有味地吃着切糕，梅太太看着晶晶，內心湧起一陣憐愛。

“梅太太，為什麼家裡不請個保姆，自己做飯多累。”

“一個老人生活上完全依賴別人，又活得那樣長，實在是一種磨難，也是地獄，我一定要

堅持自己照顧自己，這是活着的條件。”

梅太太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半卷的書－－《毛澤東的晚年生活》，遞給晶晶，晶晶看

見在打開的書頁上，用紅筆勾下了這樣一段：“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這天，毛澤東

度過了他最後一個生日。他的精神比平時好一些，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仿佛是不願過

自己的生日，這和年輕人的心境迥然相異。。。。。對於年過八旬的老人毛澤東來說，這

個日子並不意味着走向輝煌，走向新生。前面，既沒有初升太陽正在升起之時的燦爛，也

沒有中午時分，太陽的灼熱、耀眼，這已是日落西山了，儘管晚霞滿天時，也有片刻的絢

麗，但這畢竟是轉瞬即逝的景色。。。。。”

晶晶讀了這段，似乎明白了一些，但這景況畢竟離她太遠，在她眼前，未來意味着無盡的

好日子、好景色，她正搖着紅頭巾向未來奔去。

梅太太有了倦意，她斜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睛，老式留聲機唱着老式的歌。

晶晶突然感到一種沉重的寂寞向她襲來，她眼前展現了迪廳神秘的魔術般的燈光，還有奔

放、熱烈和恣肆的感覺，她突然瞬間有了要逃走的想法。她悄悄走近電話機，拿起話筒，

她悄悄說了很長時間話，伴着留聲機里老式的歌，像是屋檐下細細的雨聲。

晶晶終於放下話機。梅太太招呼晶晶：“記住，以後打電話要大點兒聲。”

“為什麼要大聲？”

“因為我耳朵不好。”

晶晶張開嘴，半天才慢慢合上。

※

那一天，梅太太感到自己確實老了。當她從商店那扇旋轉門擠出來走下台階，踏上人行橫

道時，她感到自己的腿不聽使喚，她真真實實地感到春天不屬於她了。

路上匆匆跳躍的腳步，飛馳的摩托，快活的青年人，小販的叫賣聲，還有烤白薯的灰頭灰

腦的鄉下人，無不在顯示着他們的生命。人像莊稼一樣一茬下去就是另一茬了，人還能指

望什麼呢！

梅太太又習慣性的尋找街上屬於自己這一茬的莊稼，沒有找到，半天還是沒有找到。

她站在馬路邊上的電線杆下，終於等來了一個坐輪椅的老人，一個中年人無精打采地推着

她。馬路上塞滿了車，輪椅終於停在梅太太的眼前。梅太太小心翼翼地打聽，老人家貴

庚？

中年人望着十字路口的紅燈踏踏實實地點了一支煙說：“七十五啦，腦血栓，能吃能睡就

是不能動，還老鬧着外頭玩。工廠也倒閉了，我還得想法子找飯吃呀！”老人嘴角轉了

轉，灰色的眼球轉了轉便木然了。梅太太也木然了。

春天是那樣溫和，時髦的女郎瘋狂地擺動着各種款式的新潮衣裙，躁動的高跟鞋聲好像酒

後的人在跳着踢踏舞，一聲一聲叩擊着梅太太的心，她的心緊縮得發疼。

街道兩旁金黃色的迎春和粉紅色的桃李花，正開得熱熱鬧鬧，青年人在花叢中富有彈性地

穿來穿去，梅太太自言自語：“花開花落，春來春去，人有幾度春。”這些生機勃勃的景

像使她心煩意亂。下班的人群從她身邊匆匆擦過，山地車像風一樣伴着怪異的鈴聲，摩托

車更是趾高氣揚，時髦的夏利、桑塔納傲氣十足地招搖過市，一個個的“小面”像黃蜂一

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胡同里鑽來鑽去。梅太太看着這些，她不僅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憤怒。

梅太太的眼前，時時閃現的是一條一條瀰漫着煤煙的灰牆灰瓦的胡同，有人蹲在道邊生爐

子，用大蒲扇扇出滾滾灰煙，梅太太高興地在煙里走，耳邊聽道：

“熱的嘞，大油炸鬼兒，芝麻醬的熱燒餅；酸甜嘞，豆汁兒噢。”

她嘴裡小聲叫着：扁擔胡同，竹竿胡同，小喇叭胡同，燒酒胡同，悶葫蘆罐胡同。。。。

每一條胡同就像是一個老朋友，梅太太和他們敘往事，談舊情。

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了吆喝聲：

“冰棍、雪糕，巧克力的！”

“收購舊家具、舊電視，有舊書、廢報紙的我買！”

一會兒這聲音戛然中斷了，梅太太的耳畔響起了另一種聲音：

“哎嗨！小金魚嘞。”

“一兜的哎嗨大蜜桃！”

那吆喝聲，清悠委婉像泊泊的溪流滋潤着梅太太的心田。梅太太伴着胡同的音樂走過了她

幾十年的生活。這些吆喝聲，不僅提示了季節的更替，而且提示了人們這日子的安祥太

平。每到夜晚，梅太太都枕着“硬面，餑哎餑”的吆喝聲入睡，那聲音燙貼了無數個日

子。

“梆、梆、梆“打小鼓的聲音，噢，收購古玩首飾的！梅太太回頭望去，卻什麼也沒發

現，她的臉泛起了紅暈，心有些發慌，順勢靠在一棵樹上。一輛夏利停在梅太太面前，

“老太太，您去哪？

是不是不舒服？”

說着司機推開了前門，梅太太喘了一口氣，點點頭上了車。

“您去哪？”

“去吉祥戲院。”

“什麼？”

“去吉祥戲院。”

“您要去吉祥戲院呀！早拆了！”

“什麼？拆了？”

“沒錯，拆了。”司機放慢了速度。

“怎麼說拆就拆呀，吉祥戲院是光緒末年內廷大公主府總管事劉之出資興建的。他交遊甚

廣，能夠約來名望極高的梅蘭芳、余叔岩、楊小摟等藝術大師演出，吉祥戲院是很有聲譽

的。”梅太太說得激動因而有些氣喘。然後便沉默了。

“老太太，我看您哪兒也別去了。我踏踏實實送您回家，早點歇歇比什麼都強。”

梅太太下了車，司機拉下玻璃熱乎乎地說：“老太太，以後出門讓您孫子扶着點。”

梅太太楞了好一會兒，才木然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