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聽得女子柔婉的聲線在唱:
君若天上雲 儂似雲中鳥 相隨相依 迎日御風 君若湖中水 儂似水心花 相親相戀 浴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 人間何有悲歡 但願與君長相守 莫作那曇花一現……
詞不艷麗,句子也是尋常,古曲旋律涓涓如水,偶然激起小朵浪花,仿佛一人在對“君”私語。一看屏幕才知是姑娘們的群舞,她們的翠色衣衫點染出初春氣息,桃紅的裙紗掀起歡快的小漩渦,驟然加速時又騰起溶溶霧靄;足下踏成統一節拍,肩膀頑皮地推聳,“軼態橫出,瑰姿譎起“:動作裡帶着順拐的野趣,鮮明的節奏、靈動的隊形,不時長袖飄飛連成流動的雲,讓人記起紅樓夢裡的句子“盼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尤其是唱到“浴月弄影”一節,魏晉女子的裊娜身姿襯出那浴月的勝雪肌膚與弄影的嫵媚丰神。面對她們,真覺得“性感”這個詞太粗疏,略去了東方女子多少翩躚的韻致?她們恰到好處地帶上幾分妖嬈但絕無冶盪。忍不住再看,《踏歌》總能牽起一點幽悄的情懷,“迎日御風”該是怎樣的暢快從容?這生機盎然的韶華之美,詞、曲、舞演繹出渾金璞玉的淳美流暢,引領着觀者對神仙眷侶的無限遐想。縱然緣起緣滅、悲歡代序,幾許舊夢隨風,“相隨相依” 的平實告白也足以令人繾綣於心,久久不能散去。 心動的感覺就是在瞬間被什麼擊中,埋藏於生命最初的火山陡然甦醒,幻化成甜酒湧出。越劇《五女拜壽》中的翠雲姑娘倒在雪地里,村中少年鄒士龍把她救回了家,於是我們聽到小生茅威濤的成名之作:奉湯。 士龍對翠雲唱道:
姑娘啊~~~~~~~~~ 請姑娘~放心喝下這暖肚湯, 這裡是,南京城外鄒家莊。 只因我,兄長趕考無音訊。 奉嫂命,打聽京報上街坊。 半路上,見你昏昏倒在地, 怎禁得,冰雪滿地朔風狂。 看左右,無人經過相救你。 顧不得,男女之間有大防。 這草堂,是我嫂嫂一人住, 救你來,與她做伴也無妨。 姑娘啊,你因何落難對我講, 不要悲傷淚汪汪。 姑娘一定身寒冷, 你只管,披上我嫂嫂舊衣裳。 它娓娓道來,家常話一般,不經意間飄來幾句也親切雋永,沒有傳統戲劇給普通人的隔閡感。這個鄒士龍以後是中了狀元的,華麗的詞藻在他肚子裡不會缺乏,而這裡,他偏偏用了最簡單的語言,在妙齡女子面前,竟沒有虛浮的表現欲。比起熱烈殷勤的西方騎士,他有着東方男子特別的細緻慰貼,句句話看似無心,句句又都在為人着想,給人安全感、打消拘謹和歉疚。只一個“舊”字,就把親情的溫熱傳遞給了落難無依的孤女,而強調“嫂嫂”,更顯得穩妥與得體。他溫厚而又矜持,還帶着幾分可愛的迂氣:不肯碰翠雲的手,不敢看姑娘的眼睛,甚至人家要跌倒了也不好意思去扶。有趣的是,他哪來的勇氣把姑娘背回家?又怎麼懂得去準備一碗湯?聽過唱段的女子,很難不被這個羞怯稚拙的熱心少年打動,當茅威濤素衣儒巾、捧起皓白的衣袂、秀目一定,開唱“姑娘啊~~~~~~~~~”的時候,一個“啊”字已經盪氣迴腸,繞梁三日了。 戲劇頻道從此帶來驚喜連連,有次吃飯的時候瞟了一眼屏幕,古樂的空靈讓我摒住呼吸:黛色遠山,飛瀑旋流,一隻鷹掠過水邊。 斷橋。西湖邊的柳淡得失去了輪廓,只有幾團綠意,柳枝也只是數根不安分的輕捷的線條 雨絲飛落,柳枝飄曳 男主角跨上小舟,女主角隨後登舟 起伏 起伏 美目流盼 目光偶然相碰又飛速跳開 荇草邊小魚盪起的漣漪 象古池裡倏地躍入了一隻蛙 古琴邊棲着一隻彩蝶 …… 整個畫面都氤氳着水墨畫溫潤的氣韻,曲子配的是崑曲格調的舊曲《春日景和》,在男女主角四目相撞的瞬間,還配上了流行女聲的“嘿~~~嘿~~~”,像生命的驚嘆:怎麼遇到了你?又象聽到心中些微的震顫。船的起伏、樂的起伏隨着主角心緒的起伏俯仰生姿,脈脈秋波的宛然流轉、水袖的欲縱還留,把心動的感覺直觀展現得如此徹底。女主角雙鬢鴉雛色,櫻唇微啟,觀眾幾乎能感覺她的呼吸,那種初次邂逅的美怎不盪人心魄。構圖的風格是寫意的,留下充滿想象的空白,渾圓如月的門中,淡青的衣衫,背影清寂的女子;竹影下,黯然撫琴的書生。這就是傳說中的相思了,它什麼也不說,高山流水,劍膽琴心,它拿着一點、含着一點、斂着一點;又牽着一點、溫着一點、動着一點,它只是江南的一顆梅子......這樣的一點心動,才是不朽的東方情愫。尾聲更像一個夢境的收筆,仙女舞動素色輕綢,身手利落敏捷,亂花似雨紛紛環繞,長綢忽收忽放,迴旋之際漫天絢爛飛揚如雪。裡面雖然含着三個故事:白蛇傳、西廂記、天女散花,而在這個小小片頭裡,它們更像一個故事:一曲久違的、古典的心動。 快餐或許盛行,故事也沒有離我們遠去,在身邊、在轆轤金井旁,會有納蘭容若: 驀地一相逢 心事眼波難定 誰省 誰省 從此簟紋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