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姥

姥姥其實不是我的親姥姥。她是我一遠房嬸子的娘。今年90多歲了。去年鬧了一次病，身體就大不如從前了。
我今年8月回國，路過北京去看望她，她竟然不認識我，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她腦子也不靈光了，一遍一遍地問
我：你是誰啊？得到回答後，又重複說：歷來？不認得，不認得。我就很心痛。姥姥怎麼就把我給忘了呢？

姥姥嘮嘮叨叨地、一遍遍重複說着三個人：嬸嬸、堂妹、堂弟。說嬸子好，能考上大校，把她帶到北京來享
福。說堂妹、堂弟好，到美國上最好的大校 。幾個小時下來，姥姥竟沒有提她已故的男人。噢，叔叔似乎也不在
他的記憶中。

我雖然因為姥姥把我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而感遺憾，卻也為她欣慰。她或許就此忘卻了自己的過去吧。

姥姥做姑娘時是漂亮的。她16歲那年訂了婚，準備滿17歲就過門成親。但就在17歲那年，日本人來了。那天，
日本兵來得突然，姥姥一家人未來得及逃出去。姥姥被日本兵糟蹋了。姥姥的性子是暴烈的，她反抗不成，憤而跳
井。她爹把她從井裡撈出來，拽着她，渾身濕淋淋地把她藏到高粱地里。後來，婚退了，因為姥姥已不乾淨了。

在鄉下，正經人家誰要一個失過身的姑娘呢？姥姥一直等到26歲才有一個40多歲的窮瘸子娶了她。姥姥憎恨男
人，過門後一直不願圓房。為此，整天被丈夫打。五年後，她有了第一個女兒小鳳。從此，姥姥生活中有了快樂。
她有時會坐在門檻上看小鳳在院子裡玩耍，臉上滿是知足、喜悅。

小鳳5歲時，姥姥有了第二個女兒小鵲，就是後來我嬸嬸。次年，小鳳6歲，得了一場病，死在姥姥的懷裡。那
年頭缺醫少藥，家裡沒有錢給孩子治病。姥姥哭了好多天后，把二女兒的名字改成了小存。她怕閻王爺把二女兒也
奪走，求閻王爺把孩子存在她這兒。小存真的就生存下來了。姥姥牽着小存的手，有時會叫小鳳。這種情形一直到
小存6歲後才漸漸消失。

姥姥不識斗字，但卻打定主意要小存讀書。小存穿着補丁衣服上了小學，中學，最後考入北航。姥姥不明白女
兒會有什麼樣的前途，但她知道女兒的生活將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完全不同於她的。她高興。

姥姥和我講這些的時候，是北京的一個深夜。那時，我正在準備TOFEL考試，住在叔叔家，和姥姥同屋。我學
習累了的時候，就會和姥姥聊上幾句天。姥姥常說：出國？出國幹嘛？中國好。我會說，去美國，有車開。她就
說，那個國都行，就是別去日本。聽了這話，我也只是笑笑，不以為然。直到有一天，姥姥對我講了她壓在心裡的
那段沉甸甸的歷史。

那天入睡前，姥姥本是在說她現在多麼幸福。說她的命真好，不識字，還能住進北京的大樓房，因為修了個好
女兒。說她們村里，數她命好了。後來，她嘆了口氣，說，我這一輩子，只有一件事，一想起來，心就。。。，姥
姥的嘴唇抖的說不下去了。停頓好一會兒，她說，日本鬼子真不是人，真不是東西。然後，她就講了那件一輩子難
以啟口、羞辱的事。我很震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日本鬼子的燒殺掠搶，我從來都是從書裡、電影裡讀來的。姥
姥靜靜地坐在那裡垂着淚，悲恨從我心底升起，蔓延到了全身。姥姥還講，一個老婆婆為了保護懷孕的兒媳婦不被
糟蹋，趴在媳婦身上。日本鬼子拔出刺刀，一刀下去，婆婆、媳婦和胎兒就沒命了。姥姥說，其它都好，就這件
事，纏了她一輩子。

叔叔和嬸嬸對姥姥很好。但有時也免不了發生摩擦。姥姥總對我說，女兒就是女兒，女婿不是兒子。意思是
說，她和女婿怎麼也不能親近起來。有一次，她和叔叔拌嘴後，竟然想到了死。她就去了動物園，想跳湖。她說，
當她站在湖邊的時候，就聽見嬸嬸的聲聲呼喚，娘----，娘----。。。她就又回家了。她說，是女兒不讓她離開，
她就留下來。其實，嬸嬸到現在都不知道姥姥曾經想自殺過。

堂妹長大後，有時會勸姥姥注意衛生。姥姥就會笑着罵：現在嫌我髒啦？小時候，只吃我嚼過的東西，別人嚼
的都不行。堂弟有時也嫌姥姥嘮叨，說，姥姥，你別老打岔，你不懂。姥姥就說，好，好。小兔崽子，現在嫌我
了，不是小時候了，打都打不走，老得我抱。堂妹、堂弟孝順姥姥，常常給她零花錢。姥姥很高興，很滿足。又說
她命好，外孫、外孫女都孝順。

姥姥現在的生活是簡單的。吃飯、散步、說車軲轆話、睡覺。她的車軲轆話里只有三個人。她的記憶里也許沒
有了日本鬼子，沒有了那個打她的男人，沒有了所有的不愉快。但願這是真的。

****************
版權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