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年輕的時候，健康強壯，很享受單身沒有婚姻捆綁的自由日子。

在他五十歲的時候，他的想法改變，一個人感到孤單害怕，特別過節，沒地方可以去。

他想有個家，想有個女人和他一起慢慢變老，互相照顧。

他遇到了，和自己一樣沒有孩子沒有其他親人，認識一個月就結婚。

婚後老先生脾氣急易怒，喜歡自己說了算，時間長了，老太太不甘心受壓迫，要反抗，多年的不和諧，到老了更是無法調節，不願改變。

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兩人已經是90後。

他們爭吵起來蠻拼的，中英文一起上，互飆難聽的話刺心，還用方言，聽不懂，從激烈程度判斷，有深仇大恨。

有一次我說：你們真是90後的戰鬥機，這樣很耗體力傷腦筋，可不可以玩別的，不玩吵架？比如在房間裡走來走去20步為一節，讓對方數，輪流來，100步才停，或者玩動物猜字，久不寫字，好多人認圖，卻不識字。

你們那麼生氣，要是氣到一方爆血管癱掉，另一方不願意伺候怎麼辦？如果同時都氣暈，我說不清楚啊，你們說叫對方去死，萬一真的在我眼前死了，我會不會被警察抓起來？我上有老下有小啊，真是害怕，有什麼大事，先閉嘴半小時，消消氣才開口說話行不行……

他們不管，同時向我數落對方，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感覺一勸，反而有點火上加油，好像比賽有人看，更來勁。

他們耳背，嗓門大，我一加入，三個人同時說話，誰也不聽誰的，門外聽就是吵群架，滿滿負能量。

上門為他們服務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受不了不是爭吵，就是訴苦，或者唉聲嘆氣，這痛那酸的，和他們一起很累人，沒好話沒笑容，整個房間充滿怨氣，沒人願意來。

對他們來說，啥都不缺，衣食住行看病全是有保障的。

他們每天看報紙，沒有朋友，老先生除了看醫生，就呆在家，吃的簡單，麵包夾火腿，一點黃瓜，天天一樣，他們有最多的就是時間。

很美的一句話是少年夫妻老來伴。

可是他們相處多年，好像沒有培養出感情，感覺很冷漠。

在他們找到願意來幹活的人之前，我一個星期去一次他們家，幫忙買菜，處理賬單和其他雜事。

有一次老太太打電話給我，說老頭子要殺她，嚇得我馬上開車過去，把所有能捅人的刀叉藏好，我想如果他們年輕，又會武功，一氣之下會不會廢掉對方。

後來老頭子的腳壞了，不能走路，坐輪椅，整天疼痛要吃止痛藥，安眠藥，大小便失禁，摔下床爬不起來，渾身的病排山倒海一起出現，體內出血不知道來源。

這時候更沒有人願意來照顧，送老人院還不夠資格，自己也不願意去，他患了憂鬱症、痴呆開始不認識人。

老先生晚上睡不着，夜深人靜不停的叫老太太，要上廁所，尿布不舒服被老頭扯掉，大小便一床，老太太罵他，又哭自己，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身體和精神的透支，耗盡了老太太的耐心，她撐不下去，沒有能力再照顧丈夫了。

老頭子的腳面臨是否要手術，他自己不要，九十了治也不會好，還增加痛苦。

老太太堅決要，有病就治，不能放棄。

送到醫院做完手術，醫生通知出院，太太說照顧不了，不願接回家。

老先生苦苦哀求，他一生自己決定大多數事情，現在身體不靈，腦子時靈時不靈的，沒人聽他的了，話語權在老太太手裡。

就這樣他被送進了老人院，我每星期帶老太太去看老頭。

一出現老頭就求我們帶他回家，以後不會在床上大小便，不給太太添麻煩，活不了多久，讓他回家，想回家，求太太不要遺棄。

老先生那種絕望的請求，哀傷的眼神，讓我心情很沉重，許多天都沉浸在憂鬱里，需要看心理方面的書，調節的情緒，讓自己振奮起來。

我想起祥林嫂，剛失掉孩子的時候，有人願意聽她傾訴，最後每個人見到都害怕，遠遠的躲開，受不了那種強大的負能量。

這對老夫妻，結婚了四十年，當死亡逼近身體衰敗的時候，他們不再冷嘲熱諷，互相埋怨，他們要各自面對自己的困難，老先生要獨自面對和準備屬於自己最後的日子。

這個時候，要找一個人，充滿愛心，不害怕，有強大正能量，會安慰體貼善於傾聽又願意陪伴，伺候一個精神上幾乎垮掉，生活上不能自理，身心完全仰賴他人照顧的臨終病人，是不可能了。

這就意味着老先生最後的願望無法達成，不可能回到他睡了二十年的床，不可能死在哪裡，他再也不說話，沒有選擇，只能自己孤獨的面對。

老先生進老人院時，事先簽好，當心跳停止，不做心肺復甦、不插管。停掉所有的藥物，藥物對他的病已經失去作用，醫生唯一能做的就是疼痛控制，確保他不受疼痛折磨，其他讓自然決定。

最後一個星期，老人院每天打電話告知，早餐沒有吃、午餐沒有吃、晚餐也沒有吃，喝一口水……

我知道是時候去幫他定棺材，去殯儀館交錢，一旦去世，馬上要拉走，因為老人院沒有冰庫，人不能停放超過24小時，聯繫墓地，準備後面的事情，一切儘可能按照他曾經說的方式去做，也不能鋪張，需要留些錢給老太太。

老先生沒有親人，我是志願工作者服務他，不收取任何費用。

一天早上起來，看到晚上九個來自老人院的留言，我知道老先生終於解脫。

美麗人生

03/01/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