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長篇小說連載1) |
送交者: 張朴 2015年03月10日06:54:1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上篇
1
我以為還有機會,向阿塔乞求寬恕。多少的悔恨,卻來不及訴說。眼睜睜,我看着阿塔裸露的屍身,被天葬師一刀一刀,割成肉塊,剁成骨渣,再抹上酥油,滾一層糌粑,任西藏高原的兀鷲們大口吞食。我只能面對遠處的皚皚雪山,在僧人的念經聲中,長吁短嘆,默默流淚。 我這人信命,也信一見鍾情。都說成都美女如雲,身在其中的我,雖不乏左擁右抱,竟不曾有一個讓我動心。奈何與前妻分手後,看破情緣,激情難再。直到那天,2008年初春的那天,我遇見了阿塔。 當時,我正在香香茶樓跟幾位牌友玩鬥地主,徒洛來電話,說他的兄弟嘎登從西藏帶來一尊乾隆年間的佛像“財寶天王”,黃銅鑄造,通體鎏金。徒洛的語氣裡帶着誘人的鼓動:你不想看看?我迫不及待地問:你們在哪兒?隨後撂下撲克牌,駕車趕去。近幾年我靠買賣明清佛像,掙下大把銀子,眼下說不定又是一次機會! 徒洛在成都送仙橋古玩城開店,專營佛像唐卡,我時有光顧。徒洛待人熱情、坦誠,我喜歡跟他聊天,只是難以深交,他不信任我,或者說,他對漢人抱有成見。他常用不屑地口氣對我說:我們藏人交朋友,最後都成了兄弟;你們漢人交朋友,最後都成了敵人。初聽,我火冒三丈,每每要跟他爭個我贏你輸。漸漸,沒脾氣了:在商言商,有錢掙就好,至於是成兄弟還是成敵人,呵呵,隨緣。他倆在拉薩酒吧喝酒等我。成都的酒吧很多,我幾乎不去,儘管在英國呆過十年,我還是習慣坐茶樓。拉薩酒吧位於“耍都”之中,迎面彩燈耀眼,身着藏式服裝的漂亮女孩引我入內。酒吧的裝潢有着藏人豪門大戶的氣派,牆柱的彩繪,桌椅的形狀,盡顯民族特色。連檯燈也做成酥油燈的模樣。我徑直走到徒洛和嘎登對面坐下。兩人正用藏語交談,雖然我聽不明白,卻能感覺到他們在議論一個叫“阿塔”的人。2 嘎登長得身寬體胖,與徒洛的瘦削骨感,相映成趣。這樣的反差無處不在:徒洛的頭髮短而蓬亂,嘎登的頭上盤着長辮。徒洛上身穿一件皺巴巴的西服,下面着牛仔褲。嘎登身裹圓領寬袖藏袍,腰間扎絳色絲帶。徒洛手指光光的,嘎登則戴滿戒指。就連表情也各異:徒洛眼裡流動着溫暖的光,一圈圈微笑蕩漾在灰白色的臉上;嘎登的大臉膛黑里透紅,目光犀利,不苟言笑。 一番寒暄之後,嘎登從懷裡掏出銅佛。我拿在手裡,反覆地看,心頭連稱好貨:這尊佛像高約30厘米,做工極為精細,財寶天王坐於雄獅背上,頭戴五葉寶冠,身披盔甲,腰勒金帶,腳蹬戰靴,神態威猛。雄獅回首仰望,惟妙惟肖。 要多少錢?我問嘎登。他眼皮不帶眨地望着我說:二十萬元。我暗自盤算,類似的銅佛在北京拍賣會上已賣到三十萬,行情看漲。我不動聲色說:你要價有點高了。嘎登與徒洛交換了一下眼色,沒說話。我故作思索狀,款款地說:十萬比較合理。嘎登仍不吭聲,但能看出他嫌太低。我擺出一副狠下決心不惜吃虧的樣子說:這樣好了,十五萬,你總得給我點利潤空間吧。嘎登嘴角掛起一絲冷笑,伸出手要拿回銅佛。這下我着慌了,攥住銅佛不放,邊說:那就十八萬?十九萬?行行,二十萬,我給!雖然沒能把價砍下來,我仍興奮不已,畢竟有利可圖。我把銅佛放桌上,回頭連聲招呼服務員:快把菜單給我!我一口氣點了幾瓶酒,外加一堆從未聽說過的藏人菜餚,接着對服務員說:這桌的賬,我來付。 幾杯青稞酒下肚,我開始說個不停,想跟嘎登套近乎。突然,我發覺嘎登根本就沒在聽我講話,剛才看着我還眼皮都不帶眨,現在已聚精會神望着我的身後。我不禁也轉過身去,發現酒吧那端有座小舞台,正上演着節目。此時是一個藏族女孩在唱歌,從樂曲的旋律,能聽出她唱的是藏人民歌。嘎登顯然已陶醉在歌聲中。女孩的歌喉悅耳,歌聲甜美,不覺間,我也聽入了迷。 女孩剛一唱完,嘎登拍手叫好。緊接着,第二首歌響起來:兩隻蝴蝶。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漢人情歌,女孩用藏語唱,韻味無窮。我不禁仔細端詳起她來:淡褐色皮膚,眼眸子黑黑的,細眉薄唇,鼻尖微翹起,好一個神氣的俏臉蛋。她身穿傳統的無袖長袍,胸前掛着綠松石紅珊瑚做的項鍊,頭髮上插着耀眼的頭飾,腰帶圍得高高的, 盡顯修長的雙腿,迷人的腰肢。而今,我坐在荒涼的天葬台上,回憶起這段往事,依然能感觸到那瞬間的衝動:我一躍而起,快步走到服務員跟前,掏出五百元買了五條哈達,然後直奔小舞台。我把哈達一股腦掛到女孩的脖子上。女孩一面繼續唱,一面對我粲然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齒。那瞬間看着我的眼神,率直、活潑、熱辣辣,像一股飛卷的浪撲來。我不知從哪兒借來的大膽,也不管對方接不接受,掏出我的名片塞進她手裡。如同喝醉酒似的,我深一腳淺一腿回到座位上。忽然我看到徒洛咧着嘴沖我笑,就問:你跟她認識?徒洛立刻說:太認識了。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徒洛說:阿塔。我說:你幫我介紹一下。徒洛瞅了嘎登一眼,似乎有些猶豫,沒等他再說話,嘎登忽地站起身,仿佛一聲怒喝地說:我們走吧!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把我鬧懵了。嘎登邊往外走,邊抓起銅佛重新塞進懷裡。我想阻攔他,就對着徒洛喊:這到底怎麼回事!轉頭又問嘎登:還怕我不給你錢?嘎登頭也不回地說:不賣了! 徒洛也跟着去了。我獨自喝酒,心亂如麻。很明顯,嘎登生氣了,是因為阿塔?可我,也沒有做過分呀!莫非阿塔是嘎登的女友?妻子?要不,嘎登和我一樣,也迷上了她?我以為阿塔還會出台唱歌,直到演出結束,卻不見人影。我跑去吧檯詢問,說早已經離開了。我問:就她一個人?答:跟嘎登走的。我忽然冒出一句蠢話:阿塔怎麼會跟嘎登走?吧檯里的所有人都笑了:難道會跟你走?人家是兄妹! 3 沒買到銅佛,我並不在意,但我在乎的是:哪裡能找到阿塔? 給拉薩酒吧打電話,答覆是:阿塔偶爾會來一次,什麼時候再來,說不準,可能明天,也可能明年。再打給徒諾,請他把阿塔的手機號給我。對方立即說:你找阿塔要去。真扯!我要能找到,幹嗎來找你! 牌友們很快發現了我的不正常:兩眼發直,答非所問,出牌走神。因此讓他們占便宜不少,也許就於心不忍了吧,一個個或真情或假意都來關心我。搞古董鑑定的李斯問:病了?開古董店的趙悟問:什麼病?買賣假古董的王耳問:相思病? 我苦笑着說:沒錯,還是單相思呢。此話一出,連茶樓女老闆香香也湊上前來,似笑非笑問:你也會單相思?她話裡帶話,不無怨氣,我沒理她。香香追我不止一天兩天了,自從死了丈夫,經常被好些男人圍着,她都沒看上。有些財產的女人,大都盯着財產更多的男人,我多半成了她的首選。香香雖已步入中年,身段也還妖嬈。像大多數成都女人一樣,長着一對眯眯眼,且能說會道。但我對在情場上混得太爛的女人,從來敬而遠之。 擋不住眾人的追問,我索性把拉薩酒吧的經歷講了一遍。我料想會遭到取笑。這幫人的特點就是嘴臭,損人不利己。長臉高鼻的李斯說:別胡來喲,嘎登腰杆上掛的藏刀可不是擺設。肥頭大耳的趙悟說:你娃頭兒玩夠成都女孩了,想換口味啦。尖嘴癟腮的王耳說:就死了這份心吧,老牛不是每次都能吃到嫩草的。本來就情緒低落,聽到這些話更加心煩,我把手頭的牌一摔,起身走出茶樓。路燈昏黃,街面寂寥,漫無目的的我,魂一般遊走着。我從未跟藏族女孩交往過,偶爾遇上了,能留下的印象,如同在行駛中透過車窗看景,一掠而過似的短暫。唯有阿塔,竟在數日之後,依然令我心猿意馬。僅僅是因為我的新奇感?或,她的美貌? 忽然我想起了母親,一個月前剛剛去世的母親。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直到臨死才說出來:死在拉薩監獄裡的父親,冰天雪地掙扎於途的母親,幾乎被丟棄路邊的我。那藏族女人,那寺廟僧人。天意?幸運?我的小生命竟能失而復得……假如沒有這段難以置信的往事,我對阿塔還會如此的着迷麼? 4 我決定去拉薩酒吧等,每晚都去。阿塔總會來唱歌的。20多年前我曾有過一次這樣的執著:當時與前妻剛認識,因為想見她,又不敢敲她家的門,我就坐在門外的樓梯上,滴水未沾粒飯未進,足足等了兩天兩夜。後來前妻說我感動了她。阿塔,我能感動你麼? 阿塔沒來。到了第八天,我堅持不下去了。小舞台上那些翻來覆去的表演,倒盡胃口。最鬧心的,還是孤單落寞、無所事事。酒吧里穿梭的服務員們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全帶着譏笑,在她們眼裡我肯定是個大傻瓜。我越來越沒信心,算啦,走人!我埋下頭喝乾碗裡的青稞酒,帶着滿腹的失望和遺憾,正待起身,忽聽有人在跟前叫了一聲:張哥。 我抬起頭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塔就坐在我對面!不是做夢吧?我的嗓子眼兒一時竟哽塞住了,好半天才說:你怎麼,才來! 可我沒有講過要來見你。阿塔眨巴眨巴眼睛說,聲音里透着一股可愛的俏皮勁兒。可我呆在這個鬼地方就為了等你。我故意顯得氣哼哼。我都聽說了。阿塔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酒吧的小姐妹每天打電話匯報你的表現。 還讓你滿意吧? 我不是坐在你面前了嗎。 我倆差不多同時笑出聲來。一開始的對話就不像陌生人的初次會面,沒有什麼拘謹或距離感。 我告訴阿塔,如果再等不到她,我會去她家鄉找。阿塔一擺手:你不可能找到我家!我說:我查過地圖了,離尼洋河不遠。阿塔大吃一驚:你怎麼會知道?我說:我還清楚你的年齡。阿塔瞪大了眼睛:我不信!我笑着說:二十年前我沿着尼洋河去拉薩旅遊,那時你才三歲,對吧?阿塔急了:你這人太危險,誰告訴你的?我裝作沒聽見,故意逗她:記得當時路邊有個小女孩向我要糖吃,說不定就是你。阿塔叫起來:我要你說,快說呀!我繼續吊她的胃口:不能說,這是秘密。阿塔站起身,做出威脅的姿態:我可要走啦! 我說,這就說。我擔心再僵持下去會弄巧成拙,趕緊交待了來源:其實呀,也就是跟酒吧女閒聊,恭維的話多說點,一來二去,你的那點事,不就都套到手了。 阿塔重新坐下,把頭偏向一旁,不再吱聲。為了打破沉默,我問她:你怎麼就不想了解一下我? 阿塔淡淡一笑,模仿我的口氣說:你的那點事,我早都套到手了。這回輪到我吃驚了。不用猜,阿塔準是從徒諾那裡打聽過我的情況。哇噻,這可是個好兆頭!我不露聲色,故意學着她的腔調說:你這人太危險。邊說邊又壓抑不住滿腹歡喜,哈哈笑起來。 阿塔注視着我,眼皮也不帶眨的,跟她哥一樣。所不同的是,她的雙目更顯得聚精會神,格外動人。聽你的笑聲,她柔聲說:就知道你是個陽光男。陽光男?神馬意思?我還來不及問,就聽阿塔愉快地說,張哥,我要唱支歌給你聽。她像只扇動翅膀的小鳥,輕盈地飛走了,直落在酒吧老闆跟前,說了幾句話,老闆點了下頭。稍頃,阿塔出現在小舞台上,手握麥克風,飛揚的目光掃視全場,最後停留到我身上。 歌聲響起來,不就是那首讓嘎登陶醉的藏人民歌?這次阿塔用漢語唱,歌詞很長,我還記得開頭是這樣的:緊得夾腳的靴子, 即使緞子做的也不穿; 心裡不喜愛的人, 哪怕是王子也不嫁。 如果有你一樣的馬兒, 沒有金鞍也不難過; 如果有你一樣的情人, 沒有家業也很快活。 我邊聽邊想:為什麼她選這首歌給我?是隨意,還是有意?一個光鮮照人,而且照得人眼花繚亂四肢酥軟的藏族女孩,她與漢族美女會有多少不同?把她摟入懷裡,會是什麼樣的感覺?觸摸她的皮膚、親吻她的脖子呢?我心裡充滿渴望,不住呻吟。 驟然,我如夢初醒:阿塔早已從小舞台上消失了。我舉目四望,人呢?我跳起身,終於意識到,阿塔不辭而別了! 我穿過酒吧,跨出門外,來到大街上。寒風迎面吹來,到處燈紅酒綠,車水馬龍。我在人群里亂竄,徒勞地尋找着阿塔,瀕臨絕望的我,幾乎要大放悲聲。冷不丁,阿塔仿佛從地下冒了出來,美麗的眼睛忽閃着。嗨,張哥,她裹緊身上的大衣說:天氣好冷哦。我頓時明白過來:阿塔是在逗我玩,剛才她沒走,悄悄跟在我身後。出於情不自禁,我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這樣不好。阿塔說,卻並不躲開。 我說:明天有時間嗎,我來接你。 不行,我哥不會同意。 我說:就吃一頓飯。 不行,我哥不會同意。 我說:那喝杯咖啡,總行了吧。 不行,我哥不會同意。 我差點沒氣昏死過去,語無倫次地說:你哥不就是嘎登嗎,嘎登不就是你哥嗎,有什麼不得了!你今晚來,就是為了對我說這些話? 阿塔見我氣急敗壞,咯咯直笑。忽然轉身揚長而去。我沖她背影喊:把你手機號留下!她像沒聽見似的,一溜煙,走了,嘴上哼着歌,身體像波浪起伏,右臂不時舞兩下。據說藏族女孩剛學走路就會跳舞,剛會講話就能唱歌。如今這兩下,還真派上用場了!我朝停車位走去,一路上愁眉鎖眼,罵罵咧咧:真他媽的見鬼!猛然,我聽見手機短促一響,有人發來短信,我打開一看,裡面什麼話也沒有,只有一張金黃色的小圓臉,不停地對着我吐舌頭。我眉開眼笑,怒氣頓消。 哦,阿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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