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00年12月,首都機場,寒風凜冽,我提着一個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彼時我神情淡然,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發剛到肩頭,唯一不變的是唇色如嬰,我堅持不用任何唇膏唇蜜,我為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貞。
我在公主墳租下一間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裡燃淡淡的達摩香,在窗台上擺綠綠的多葉植物,養兩條戲水的魚在餐桌上的魚缸里。
我每日在國貿和公主墳間來來回回,習慣了在地鐵里吊着扶手睡覺,習慣了穿僵硬的職業裝,習慣了,沒有小均的生活。
我仿佛離小均越來越遠。
我不再和武漢的同學聯繫,我買了北京的手機號,電話簿里全是我的北京朋友。
三個月後,我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連北京人都不知道我的來歷,他們想不到,我曾說惡狠狠的武漢,他們也不知道我能聽懂每一句廣州話。
我矜持的笑,和客戶溫婉的談話,我仿佛天生為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個難關。
我有了一個習慣,就是晚上在露台哭一場。我痛快的哭,然後擦乾眼淚,進房間去鑽進被窩,抽泣着睡去,我像個嬰兒一樣依賴這一天一次的宣泄。我偶而會在半夜醒來,我做噩夢,醒來渾身發抖,我抱着手臂站在露台,北京夜晚涼如水,我的裸露的肌膚被刺的生疼。我經常那麼一站半個晚上。
一覺醒來,我會飛快起床,趕到地鐵站去開始一天的工作。沒人知道我隱秘的夜晚是如此不堪。
無他,我只是孤單。
周末,我會在小區的活動中心和人下象棋打發時間,我的象棋水平日益精進,在小區里幾乎可以稱霸。只有下棋的時候,我可以什麼都不想,我寬容的讓棋給慈祥的大爺們,我逗他們一樂,老人像小孩子一樣斤斤計較,我就讓了再讓,還是贏他們。
我就那樣在活動中心一呆一天。如果有陽光,我會推着腿腳不便的老人散步,聽他們講老北京的趣事。他們對我的疼愛也超過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區的衣服屢屢被盜,可是我的衣服從未丟過,只要我洗了衣服,他們就在晾衣繩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幹了,他們給我取下來,每次我從公司回來,看見門把手上掛着的散發陽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鼻子發酸。
你付出愛,一定會收穫更多的愛。
可我為李小均付出了那麼多的愛,收穫的卻是切膚的痛楚。
十一
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會敘述那些過程,不了,不了,我想結束這場回憶,那些細節,越剝越傷感,沒有一個傷口經得起反覆描述,揭開來,無不觸目驚心。我們只說後來,每一個從前開頭的故事,都會有後來。
後來,二零零三年一月,一個叫蘇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洶湧的街頭大聲說:沈瑤,嫁給我吧。我不許你再哭。
蘇克眼神純淨,皮膚白皙,手指修長,他單薄瘦弱,但他說要保護我,我試着挽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閉着眼睛摸索着溫暖。
我對蘇克說:蘇克,給我三天,只要三天,我給你答案。
蘇克將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裡說:我等。
三天,我用來做一次飛行。
飛行是在夜裡,看到滿眼的黑暗。站在白雲機場,聽着滿耳熟悉鏗鏘的粵語,恍若隔世。我招來一輛的士,漸漸駛進廣州的心臟,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人心悸,年輕靦腆的司機問我:小姐你去哪裡?
請你,帶我轉轉,隨便哪裡。我說。
然後呢?他繼續問我。
我坐在後座看窗外霓虹閃爍:然後,我們回機場。
司機從後視鏡驚愕的看着我。我笑着解釋:我只是忘了廣州的味道,飛來聞一聞。
回到北京時,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里我給饅頭撥一個電話,我問她可知道李小均在哪裡,饅頭沉默,然後一字一頓的告訴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五月一日。
掛掉電話,坐在路邊,發呆,然後艱難的攔車。
出租車在三環路上艱難前進,堵車在北京是常事,我貼着車窗無聊的看着外面,一個穿藏青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輛帕薩特邊,身影像極了李小均,我着魔一樣跳下車,剛下車,就見那男子進了車,然後車子慢慢動起來,我飛快的跑過去,車流開始移動,越來越快,我被徹底扔在三環上,車輛從我身邊漸次掠過,我被一次次扔在後面,我仿佛看見時光從我身邊刷刷而過,我站在車流里淚流滿面。
三天后,我和蘇克站在婚姻登記處。
十二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這篇文,請相信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為你付出的十年。我不再追問,不再追問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我們終究要相忘於江湖,浮雲世事,且讓它漸行漸遠,我們若可以再相遇,請不要叫住我。因為我答應蘇克,陪他走完這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