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下這個問題時,我的臉上完全沒有電影《我是誰》裡成龍所表現的那種一臉的曠世的無辜。因為關於現實里我是誰的問題十分明確而簡單,簡單到不成為問題的地步:我的朋友在我發出這個我自以為很哲學的疑問之後,根本沒有一秒鐘的思考、猶豫和停頓??好象這個問題他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等着我的這次發問???就立即惡狠狠地回答:你丫就是你的戶口本兒和身份證上寫的那個混蛋王八蛋!你還想是誰?!他的語氣、聲調和分貝,使我感到我根本就是一個生活在伊斯蘭原教旨制度下犯通姦罪的婦女,正在接受一堆亂石的懲罰。這就是在哥們兒面前矯情和泛酸的結果!
我知道我的一次非常有生命論價值的思維活動就這樣被他這個無恥的傢伙扼殺了!
其實我的本意是:在生活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位置,時髦地說吧,叫定位。而我,現在就找不到我自己的這種定位。
我之所以會這樣高屋建瓴的提出問題,不是因為我有發出這種形而上學問題的習慣,而是因為我收到了一個叫胡笳的朋友的婚禮請柬。這是我的一個非常好的朋友的婚禮請柬。我們曾經是那麼情投意合,朝夕相處!但是她,也結婚了!請您一定不要誤會,我的嘆號不是在表達我被拋棄了或她被搶走了之類的信息以及因此而來的情緒。我只是感嘆,當我在遠離着熱熱鬧鬧的圍城的天空中,時而逡巡,時而盤旋,享受着自由的孤獨時,我忽然會在心中困惑無比地發問:在這個生活之中,我,是誰呢?
只有生活中的聰明人,才可以回答這樣的問題。徐穎就是我生活中的聰明人。因此她的回答簡明扼要,並且為我指明了方向。徐穎說:“都是朋友,當然得去!”。你說她怎麼就知道我在懷疑我的身份,我在猶豫去還是不去呢?她就這麼聰明!
於是我只能去了。並且是在徐穎的陪同下。其實在我看來,更為貼切的說法應該是:我陪着徐穎去。因為這天徐穎的打扮非常精緻,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部位都有所考慮,都有所表現。就跟精心策劃的似的。而我,只需要一個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動作就可以出發了。儘管徐穎天天化妝,但她這一天的化妝還是讓我吃了一驚:她實在是過於漂亮了!我說:“我居然沒發現身邊兒有這麼大一美女!”徐穎說:“那是因為你眼裡只有別人!”不過我老實說,徐穎化妝得有些過了,甚至在我看來有些妖冶的感覺。我坐在沙發上,等着她最後的精益求精。並且應她的要求,提出了兩三個“沒必要”的評語。她說:“你不懂!”。然後我們就出發了。
婚禮規模不大,但挺熱鬧。先是主持人上去了,再是證婚人上去了,然後新人上去了,交換戒指,然後接吻,彩花彩帶就漫天飛舞起來。宴會開始,挨桌子敬酒。
新人到了我們的桌前,新郎先對徐穎說:“我先要敬我們的介紹人一杯”,說完咕嘟一聲,杯子就見了底兒。徐穎說:“新婚大喜!不過我可醜話說前邊:你要是讓胡笳受一點兒委屈,我們可饒不了你!”說完也咕嘟一聲,杯子又見了底兒。新郎轉過來對我說:“上次不知道哥哥的量,喝過了。我先自罰一杯!”說完又幹了。然後他說:“這杯是我們倆一起敬你的,我們干嘍,你喝多少讓胡笳說。”,胡笳就說:“幹了!”於是我們一起乾杯。
新人正要走開,新郎身後冒出一個人,說:“為了我們哥兒幾個的最後一場王老五殲滅戰,再干一杯!”幹完後他看着徐穎說:“這種戰役我也想打。我叫王波,我先到你這報個名兒,排個隊。誰也別想在我前邊兒加塞兒!”新郎說:“你不行!你丫還沒離婚呢!”王波說:“快離了!”,新郎說:“這快字兒聽你說了三年了!”王波假裝嚴肅地說:“所以說快了嘛!”。徐穎就問“先說說你想找什麼樣兒的?”,王波說:“你吐口唾沫,我拿科學院去客隆一個就行!”徐穎挽着我的胳膊說:“那你問問他同意不同意?”,我就說:“第一個歸我,剩下的大家隨便娶!”
後來大家都離開了各自的坐位,有的聊天,有的斗酒,氣氛越來越熱烈。新郎被拉去罰酒,胡笳就走到我的這桌。我們倆面對面地坐着。我就說:
“你胖了一點兒,臉色也好看了。”
胡笳說:“他這人和他對我,都真的不錯。”
我說:“看來徐穎還真是挺會看人。”
胡笳說:“你和徐穎怎麼樣?”我說:“我們有什麼怎麼樣?你走以後我們來往比以前多多了。”
胡笳看看我,對我說:“記住我對你說的話。啊!”我知道她是指她最後一次到我家跟我說不再來往了的那次,她當時說:“千萬別再結婚了!”她的意思是說我不適合結婚,結婚會傷害別人,更會傷害自己。她已經看着我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了。
我就說:“你放心吧!我可不會了。”
胡笳說:“你小心就是了!”
我說:“行!”
等我們回到家都快十一點了。徐穎自然也就又不回家了。
徐穎喝了不少酒,但她酒量奇大。所以只是微微有點臉紅。要是我早就醉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宴會上多一半兒的酒都是她替我喝的。由於她的精心打扮,贏得不少認識和不認識的讚美和恭維,加上她善於應酬。所以婚禮上十分搶眼,出了不少風頭。因此她也非常開心。我發現其實讓女人快樂的理由也可以是非常簡單的。而且越是簡單的理由就越是有效。當然最重要的是快樂的女人更加嫵媚。略帶酒氣而神采飛揚的徐穎站在我的跟前,面色緋紅,眼光流波,風韻襲人。當她張開雙臂迎向我的擁抱時,我感到我們也沉浸在一種象酒精一樣醇厚、熱烈和催情的氣氛之中了!
酒精是一種很好的性愛催化劑,可以把欲望和衝動更加直白和乾脆地表現出來。於是我們也來不及洗澡了,直接倒在了沙發上。由於她穿着裙子,因此使我們開始的過程十分簡化而且煽情。我輕易而熟練地把她的小三角褲拉到了不再影響我的位置。我本想把身上多餘的衣服脫光,但是徐穎抓住了我的領帶,她顯然象我一樣急於和我親熱,急於享受肌膚相親的感覺。其實酒精的更妙的作用除了使人產生前置的興奮以外,還可以讓人身體的各個部分更加敏感,更容易被觸摸激發。於是我象某種鏡頭裡的男人一樣只是把褲子脫到膝蓋,就撲到了她的身上,沒有來得及去理會身上其他的衣物。至於我們身上的衣服都是怎麼一件一件地或幾件幾件地脫掉的,我真的無法形容甚至無法回憶清楚了!因為她叫醒我然後我們一起去洗澡的時候,我們已是兩個脫得精光的男女。我們的衣服沒有規律地散布在屋子的各個角落。
徐穎是個很有技巧的女人。動作很細膩和周到,她的身體,她的手,她的嘴都十分熟練和富於魅力,方式方法層出不窮。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會使感覺得到推進。雖然我們做愛沒有太多的激情,但我們的性愛十分純粹,做愛時全身侵淫着直截了當的欲望,痴迷而投入,讓人忘我,讓人陶醉。我常常覺得自己就象是她的心甘情願的性愛俘虜。每次我都會竭盡全力,筋疲力盡。而她永遠是精力充沛,熱情似火。她喜歡摟着我的頭,滿足地問我,“感覺怎麼樣?還要不要?”我經常會回答:“我好象就剩一腦袋了!”
我之所以說我們的性愛沒有激情,是因為我們第一次認識,我一見到她就產生了明確無誤的性方面的衝動,而此時,關於是不是愛,我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到。我的確不是因為愛才和她有了超出她推銷的產品範圍以外的交往的。後來有一次我們在做愛的過程中,我實話實說,當然我也把認識她的那天她穿得過於性感的條件連帶說了。她聽了以後一點兒也沒有驚訝或反對。她十分通情達理的說:男人不都是這樣麼。深刻,坦率,一針見血!其實本來人的性慾就是比愛情來得快得多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因為愛情是一個遠比性慾複雜得多的東西。而性慾是直截了當的。徐穎也同意我的看法。有時候她的通情達理和善解人意讓人驚嘆!
胡笳有了男朋友以後,我和徐穎的交往就日漸密切起來。她經常到我這裡來,還幫我打理些公司的事情。讓公司的小會計經常對她另眼相待。有時我也開車陪她去見她的客戶,然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開始我們不是每天見面,但我們每天至少會通一次電話。隨着我們對相互身體的渴望日益加深,我們用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頻率也越來越高了。於是徐穎也就經常不再回家了。可能還不到一個月,她也就不大回家了。因此我們的關係也就半推半就地變成了固定的同居關係了。至於“同居”這個詞兒的第一次使用,還是源於我的朋友的嘴裡。有一天他幫我重裝電腦,看見了我家又出現了大量女士用品。他立即用可以傳遍全樓的音量大叫起來:“你丫他媽怎麼又同居啦?前一個剛幾天哪?好事兒全他媽你丫一人兒得了!不要咱那腰子啦?!”我只好訕訕的回答:“嘿嘿,用進廢退嘛!活着干,死了算吧!沒辦法的事兒。”他說:“嘿!還他媽牛逼上了!那咱倆換換,這種死法兒你讓我他媽也死幾回得了!”經他那回那麼一說,我才有些驚詫地發現,我和徐穎還真是就算,同居了。其實這不是我的本意。在我看來,並不是有了感情或是有了性愛就應該同居或者結婚的。因為無論是感情或者是性愛都只是生活的一個部分。是的,一個組成部分。以這樣的一個部分去決定生活的整體,是社會習慣意識的慣性,它並沒有回答個體需要的差異問題。我的思維的語言可能過於抽象了。簡單點兒說吧,就是男女之間一旦有點兒曖昧什麼的東西發生,人們總是習慣成自然地想到同居或結婚,包括曖昧着的男女自己,很少有人會去想,這個世界上其實就是有很多人並不真正需要婚姻或同居這種東西的。難道在婚姻和同居之外,我們的生活就不是生活了嗎?可惜思維是思維,而生活是生活。思維是主動的,而生活,更多的時候是被動的。很多時候,我們只能逆來順受地接受生活。我們別無選擇。我忽然想起我的哥兒們發現我的新同居秘密之後給我發來的短信息,上面寫着:生活就象強姦,要麼你就反抗;要麼你就享受!我記得這是一個美國的什麼專欄作家的警世明言。但是絕大多數的反抗,都是無益於自己的。所以享受比反抗實惠。也許我還可以斷言,在多數人的生活中,享受比反抗更有效。我必須聲明,我的思想現在是局限在對生活的比喻之中進行的,至於真實的強姦,我感謝上帝,我還沒有遇到。
我發現人是有些宿命的。我每次離家出行,心裡都會洋溢着一種類似飛翔的衝動。我這樣說不是我真裝過翅膀真飛翔過。那是不可能的,我沒有鳥那麼長的羽毛,我也沒有象鳥一樣發達的胸大肌,如果我真有,那現在要不我就是在接受你們的參觀,要不我就是在天空追逐着飛機,趴着眩窗參觀你們呢!這些都不可能。但我對飛翔的感覺並不陌生。我經常在夢裡夢見我可以自由的飛翔,我並不需要藉助胸大肌、翅膀或螺旋槳。我自由升降,我暢意飛翔,我俯瞰生活,我還聽見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我除了感受着飛翔中風吹過我的身體給我帶來的涼爽快意以外,我還清晰、明確地感受了只有飛翔才可以帶給人類的心靈上的自由快慰和滿足。所以我理解飛翔。我每一次離家出行,心裡都充滿了飛翔的衝動。好象我的每一次離家,都可能是我實現真實飛翔的機遇。我對家庭,沒有留戀。因此當我有一天終於離婚的時候,我的頭腦中滿是對單身生活的設計和憧憬。但是非常奇怪的是,當我真正去實踐這種生活時,在我為每一種單身的心境搭好場景後,等我走到現場,除了場景,我經常發現不了應該還同時存在的心境。所以宿命的我,始終沒有真正看見我的憧憬。甚至我連象樣的單身生活都沒有過深入的體驗,我始終在宿命的迷宮裡瞎轉,走在一條雖然陌生但卻宿命的路上。看着千奇百怪的世界,交往着我宿命里的朋友。所以我即使離婚,卻依舊走着老路。儘管我固執地按照設計去憧憬。人有時候,還真是抗拒不了宿命的力量。其實人很多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更不知道什麼東西不會屬於你。不管你怎麼大聲疾呼,不管你怎麼呼天搶地,不管你怎麼看破紅塵。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甩不掉的永遠甩不掉。這就是生活的哲學。
但徐穎的生活哲學與我不同。
她樂觀,她周到,她熱情。
她總是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最短的路徑;總是會用最快的速度,修正她的目標。她懂得放棄。所以她總是樂觀。即使她為她的丈夫付出了那麼多,受了那麼大的傷害,她也沒有過多的幽怨,她只是把一切有關於她丈夫的東西裝在一個大包里,寄回了丈夫的老家——一個非常不開化的縣城。然後搬離了原來的住處。她放棄了對丈夫的感情,因此也放下了所有的痛苦。當我們躺在床上偶然說起了這段往事時,她平靜地望着天花板,面無表情,沉默之後,她輕輕地說:“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呢?”所以,她勇敢地也很現實地樂觀了。
徐穎同時十分周到。她不象大城市的女人那樣嬌弱、自私。她非常善於照顧人。她會在我忘記吃飯的時候買好快餐,在約定的地方等我,她喜歡看到別人的驚喜;她會在我看電視的時候,不徵詢我的意願而為我沖一杯茶,直接送到我的手上;她會幫我把所有她看見的票據整理好,在我需要的時候告訴我在哪一個抽屜里;甚至在我起床後會發現她竟然幫我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如果不是我反覆告訴她我真的不喜歡被人這樣過分的照顧和關懷,我估計她會一直堅持下去的。有時我甚至覺得她的心中有一種關愛別人的母性。
徐穎的熱情體現在對生活中的瑣碎的不厭其煩的興致上。這與我的散漫生活觀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喜歡燒菜。只要有時間,她就喜歡照着書燒出一些有名有姓的菜式,然後坐在我的旁邊兒,十分滿足地看着我的品嘗:如果我小口吃,她會問是不是不愛吃?如果我大口吃,她會快活地對我說,慢點兒!沒人跟你搶!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出來,我總是會努力讓第二種情形發生的。其實我沒有太多的飲食喜好,我一般只喜歡吃我喜歡的幾種東西。但徐穎不同意。她很有信心地對我說:“吃了你就知道了!”於是她開始向更加複雜的菜式進軍。雖然複雜的程式經常會由於時間不夠或操作生疏的原因而被省略,但看着她的辛勤和熱情,我只能隨着她的做法的複雜程度不斷提高着我的讚美規格。於是就形成了很不良性的循環:她在我不斷提高的讚美中,把菜做得越來越複雜;我也就不斷把讚美的程度提高再提高。最後我終於相信我如果不去制止,徐穎是有可能把整隻的豬頭買回家的!因為在我們去三元橋邊兒上吃了一回扒豬臉以後,回來的路上她兩次告訴我其實自己也可以做!我對家裡長時間瀰漫着一隻豬頭從生到熟的全過程的氣味變化充滿恐懼!
於是我們從扒豬臉開始,進行了一場深入的研討。
我們先討論了自己有沒有必要扒豬臉,還討論了有沒有必要在家做複雜的、勞民傷財的飯菜;我單方面聲討了烹調造成的不良氣味兒對心情的惡劣影響;進而又談到關於生活習慣,又深入到不同生活習慣的相處辦法,還提到兩個人的最佳距離,還有生活中是否也可以直接表達不是對方期待的一些意見和感受;當然也討論了關於婚姻的意義,關於婚姻的目的,還有關於婚姻的另一種變體,也就是同居;還有一些各自對過去生活的總結。我們的討論是車輪式的,經常反覆;我們的討論有時也是不很一致的。我們的討論十分深入,也比較坦率。說比較,是因為有些話題我們還是相當慎重而有意不去徹底深入的,比如我們現在的關係,比如她和她丈夫的過去。說坦率,是因為我們沒有一味的贊成對方,所以形成了一些隔閡。因此討論完了以後,我們兩人心情都不是很痛快。
我總是很羨慕《列寧在十月》裡的列寧同志。因為電影裡高爾基同志發自內心地(達到了肉麻的地步)頌揚道:列寧同志總是在批評完別人以後又讓別人高高興興的離開他的辦公室!而我卻在和徐穎深入的交流以後讓兩個人都有不高興的感覺。這和我的初衷背離了。於是我用列寧同志的事跡進行了解嘲式的自我批評。
但是正如我已經斷言過的那樣,徐穎是個聰明人。她可以無視我們觀點的不同和分歧,繼續讓我們快樂地在一起。因為她善於調節自己的情緒,同時善於調動別人的情緒。所以在晚上當我們心懷芥蒂地睡到一起時,徐穎就一邊兒在下面抓着我,一邊兒非常主動地問我:“列寧同志是不是想換一種批評的方式呢?”我則十分欣喜地回答:“沒錯沒錯!列寧同志也是人嘛。”然後我們就自然而然地進入了我們的性生活。
其實這天晚上我們用的基本上還是以前用過的老方式。不過徐穎和我十分熱情和投入,因此性趣盎然。
生活嘛!
人們常說,生活是網。不過我倒覺得女人更是一種網。親密關係的女人會讓你覺得她就是一張細密的網,你會在每一個生活的細節里發現她的存在。
徐穎就象是我生活里的一張網。她實在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女人。關於我的一切生活的細節,都會有她的有形或無形的存在。
有一天我在西郊汽配城修車。我接到徐穎的電話,她說她正好在香格里拉。我讓她在飯店等我。她說:“你要小心,別讓他們把舊的當新的給你換上了!”我告她:“放心吧!”,我用的是 “你別操那麼多心!” 的語氣。但是不到十分鐘她就趕來了。然後兩分鐘就發現點火線圈的接頭果然有明顯的用過的痕跡。在我們回去的路上,她象我媽一樣對我說:“我告訴你要仔細看看,你就是粗心大意!幸虧我趕來了吧?”
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歌廳玩兒,我通知她我會很晚回家,她問大概幾點?我說不知道。她說:“反正你玩完了打個電話給我!如果手機沒電,沖好電的電池放在你車上的行車執照下面了。”其實我立即聽出了她的話外音,我甚至都可以想見她站在包廂門口向里張望的神情。
她送給我一個錢包,並且完全不經我的同意就把我兜里東西轉移到了錢包里。只告戒我以後把錢都放在錢包里。然後當我在燕莎掏出錢包的時候,我的朋友當場大叫:“咱們現在都酸成這樣啦?不至於吧?”在徐穎送我的錢包里,插着一張被刻意剪下的我們倆的照片。我羞愧難當:這可都是我從前逮着誰這樣就罵誰的事兒啊!
最糟糕的是徐穎不但關心我的生活,她還會象指導員一樣關心我的思想。她經常會問我:“你想什麼呢?”針對她的這種提問,我發明了一個專利回答:“空白!”。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老是問這個問題,無論我嘗試用什麼回答她,她都會接着問:“你是不是想胡笳了?”直到有一次我無明火起地反問:“你幹嗎不問我是不是想胡笳她媽了呢?”。當然我的憤怒一般總是會在徐穎的機智面前土崩瓦解的。因為她的機智里的重要成分主要包括熱情洋溢的性邀請,當然還有很多配套的幽默。我永遠弄不清楚她怎麼會有那麼多關於性的玩笑。我必須承認,生活中化解矛盾的最有效的“酶”,不是堅持真理,而是把真理“歪曲”到性活動中去。因為其實生活中根本沒有那麼多值得堅持的真理。被堅持的基本都是無理的性格。不過從此她取消了這句提問。但是“你在想什麼?”仍然經常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之中。
但是徐穎從來不嘔氣。徐穎決不會和我賭氣。她總是在我們發生矛盾時首先妥協。她妥協的方法各種各樣。她的妥協都是不講條件的。但她的妥協總是會贏得最後的勝利。因此她的妥協戰無不勝。
只有一次,她沒有妥協。
那次胡笳為了抓住一個選題,讓我和她一起去了一個作者家。然後我們一起吃了晚飯。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回家後發現徐穎臉色不對。我也沒有再說什麼。我總是會在各種時候對徐穎的感覺和判斷力產生發自心底的佩服。因為徐穎一邊兒看着電視,一邊兒說:“她怎麼樣?”就好象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後面似的。
我說:“還不錯。又胖了一點,氣色挺好。比以前好看了。”
徐穎忽然用十分奇怪的口氣說:“你後悔了吧?”
我就說:“以後還是少吃檸檬吧。”
徐穎忽然看着我接着問:“你是不是後悔了?”
我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種惡恨恨的心理,我故意說:“我只後悔我必須聽你在這問這種無聊的問題!”然後我就到隔壁睡覺去了。
我不明白徐穎為什麼會對胡笳吃醋。她明明知道我跟胡笳的關係。而且我們三個人以前相處的很好。過去胡笳經常住在我家,我和徐穎睡一塊兒,有時我們三個人還睡在一張床上,我和胡笳當着她的面是什麼玩笑都開的,那時侯她一點兒也沒有吃醋呀!而且胡笳的的丈夫孫鍵還是徐穎介紹的呢。現在我和胡笳基本不來往了,徐穎倒開始吃起醋了。有些女人我是永遠理解不了的。
想到這裡,我象猛然驚醒一樣忽然發現,我又在犯着一個從前犯過的錯誤。我忘記了關於女人的一條定律:你越是發現一個女人是多麼的不愛吃醋,越是說明這個女人其實有多麼的愛吃醋!這是我曾經深刻地總結過的。這個總結的過程也是我的一個痛苦和失望的過程。我又遇到了一個老問題。我怎麼這麼不容易接受教訓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世界上又有幾個男人是喜歡接受教訓的呢?
我一直沒有睡着。我在處心積慮地等着她的妥協,然後我要十分鄭重的告訴她,今後這種心理症狀不能再發生,她不能這樣在根本不可能有水的地方亂打井,我們不能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展開俗不可耐的拉鋸戰。這種教訓我是有過的。我一邊兒準備着我的發言,一邊兒越來越沒有耐心地等着她的妥協,甚至頭腦里已經時不時的在玩味我們即將妥協的結果了——簡單的說,就是意淫。但事實上徐穎沒有過來妥協。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問題往往發生在不會發生問題的地方。徐穎第一次在沙發上睡了一覺。
早上徐穎的關門聲讓我醒了過來。但是她已經出門了。
下午一個朋友打來電話,說幫我弄了一個新款手機,我下午就到酒仙橋去了一趟。看看時間正好,於是我就直接把車開到胡家樓徐穎她們公司辦公樓下邊兒。我站在車門邊兒上,靠着車門,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象是專程在這兒等着她的樣子。其實我是從來不向錯誤言行低頭的。不管對誰,只要不是我的原因造成了冷戰,我都會堅持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但是這次,”,我在想,徐穎畢竟是個好同志嘛,從來也沒有讓問題過夜過,我為什麼不能主動一些個呢?妙還就妙在我其實也是正好路過嘛。這樣一想心裡就平衡多了。生活呀,也還是需要一點兒阿Q精神的。
我看見她和她的幾個同事一起走出辦公樓大門。她們立即發現了我的存在。她的同事們嘰嘰咕咕對她說了些什麼,我肯定都是些讓她很有面子的話,於是她象十分受寵的小女人一樣,用很燦爛的笑容和她的同事們揮手告別,然後歡欣得意地向我款款走來。而當時的我,就象農村里牽着毛驢兒、在村口等着接媳婦兒回家的農民那樣,看着她在陽光下曲線豐滿的身姿,意淫着炕頭上的美滿生活,露出了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傻笑。
因而我真不明白了,我到底是我呢?還是那個情慾飽滿的農民呢?我還真不知道了。
晚上當我赤裸着躺在床上,看着徐穎坐在我身上玩着她的花樣兒,聽到她問我舒服不舒服時,我想起了我心目中的農民形象。我自己在心裡笑了起來,最後我笑出了聲。徐穎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問我是不是太痒痒了,結果我笑得更厲害了。在她的嚴刑拷打之下,我說了我笑的原因。然後我們一起亂笑。最後等我們笑夠了,我們就模仿着山西的口音,想象着自己就是幾十年前的農民,非常開心地鬧騰了一晚上。我估計其實農民也會模仿着我們,開心着他們的生活的。生活的快樂大多數都是具體而細微的。我們,農民,其實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快樂細節,一樣的快樂程度。
嘿嘿,生活嘛!
穎的姐姐來了。我們一起吃了飯。我陪着她們在北京轉了三天。然後送她上了火車。
我相信徐穎的姐姐跟徐穎說了我們的關係。因為徐穎有一天忽然問我:“你說一個人有可能離婚以後再也不結婚嗎?”
我立即相當嚴謹的告訴她:“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我就屬於可以的那種。”
徐穎問:“那你說我呢?”
我說:“那你得問自己。問題是你還沒離婚呢。”
徐穎說:“我姐說可以到法院辦一個公告,判決離婚。”
然後我說:“哦。”
我們就沒有再往下說。但我知道,徐穎希望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但是我不能。我預先知道答案。我知道答案會讓徐穎失望。我知道那樣的結局我也會失望。我不願意面對失望。我對這種情況沒有立即承受的勇氣。有時候我自己也想,我是一個膽小鬼。其實我不敢面對生活。我想其實徐穎也許和我一樣。同樣的問題她肯定想的比我還多。甚至結果她也應該是明白的。只是她象我一樣對結局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她想要什麼我知道,而我想要什麼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們就這樣快樂着現實的生活,迴避着現實的問題。
有一天胡笳給我打電話,約我吃飯。我說:“免了吧。我現在需要太平。”
胡笳說:“你就要不太平了。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
我知道只能是徐穎的事兒。胡笳了解我們。
胡笳開門見山地說:“徐穎想結婚。”
我說:“不會吧,跟誰呀?總不會跟我吧!”。但我已經有些不自然了。
胡笳說:“沒錯,就是跟你!”
我不知道那裡來的一股子火氣。一想到有人想和我結婚我就覺得跟被綁了票似的。我對婚姻沒好印象。我說:“怎麼可能!她告訴你啦?!她又不是傻子!”
胡笳說:“她來找過我了。”
我立即象泄了氣的皮球,我的心態很糟糕。
胡笳說:“從前就是她告訴我,你這人不適合作丈夫,讓我徹底死了心的。結果她比我陷得還深。現在改我用她的話勸她了。你說逗不逗?看來再聰明的人也弄不清自己的事兒。”
我說:“她怎麼會這麼想?”
胡笳說:“其實我早就看出來她有這個意思。只不過以前我不想說出來。”
我說:“你說我怎麼老碰上這種事兒?”
胡笳說:“你別以為你有多大魅力啊。孤男寡女的一天到晚在一起,沒有這種想法倒怪了。”
我說:“可是明擺着我是不會再結婚的呀!”
胡笳說:“這就沒辦法了。看得清別人的,未必就想得明白自己。你說人也真是的,明明不適合你吧,拼死拼活想要,明明適合的吧,放眼皮底下都不看。人就是喜歡跟自己叫勁。”
我問胡笳和孫鍵怎麼樣?
她說:“他還真是個老實人。反正我們現在真的不錯。他特別滿足。我也很滿意。這裡面故事多着呢!以後告訴你。你跟徐穎談談,別吊着她了,也三十的人了。”
於是我開始認真地去想,我該怎麼和徐穎“談談”,怎麼談?談什麼?我想了好幾種方案,並且設計了我的語言用詞。
但是徐穎就是徐穎。我們還沒有談,結果就已經出來了。
她告訴我她要回一趟老家。她真的回去了。開始我們還通電話,後來她說手機太費錢了,等她快回來再打電話給我。然後手機就關機了。
我發現沒有了徐穎,我的時間一下子多出了很多。老實說我真的並沒有思念她。只是我會經常通過生活的細節想起她來。以前我是經常在很多的生活細節上發現徐穎的存在,現在我是經常在很多生活細節上發現徐穎的不存在。這是一種很新奇的發現。
我常常感到無聊。但我很輕鬆。
在我覺得一個人沒意思的時候,就經常找朋友出去玩兒。
大老爺們兒在一起的結果是很必然的。我們四處遊蕩,尋找可以開心的場所。
然後我們認識了幾個小姐。我無意評價這種古老的職業是否具有社會的必然性,和它是不是有益於非主流社會的安全存在。但是我必須承認,它給我帶來很多的無礙
他人的快樂。我還發現剛開始這是一種容易上癮的活動。
我們開始徹夜不歸。
有一天當我打開家門的時候,我發現徐穎回來了。我驚詫自己這一段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她回老家已經有二十幾天了。
我和她分別之後重逢的喜悅都沒有達到應該達到的程度。我和她都看出來了。
我在前一天晚上透支了自己的體力。因此我只能勉強完成。
完事兒以後,徐穎趴在我身上,用十分複雜的眼光看着我,問:“你昨天晚上和誰睡在一起?”
我無言以對。想了半天,我才找到一句可以說的話:“你能不能不問呢?”
徐穎說:“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和誰?”
我說:“什麼意思?”
徐穎說:“如果是別人,那我就原諒你。如果是胡笳,我和你們沒完。”
我象做對了什麼事情一樣,厚着臉皮告訴她:“不是胡笳。”
徐穎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她居然笑了:“你這個狗東西!老實坦白:跟誰?”也許在徐穎的心裡,除了胡笳,別人她都可以接受。女人的心理,真是一個千古的迷。
其實當時已經沒有必要再說誰了。因為徐穎肯定已經不再關心我和誰在一起了。但我還是告訴了她。
她驚愕的張開嘴,愣了半天。然後她搖了搖頭,說:“你怎麼長不大呀!”
又呆了一會兒,她說:“以後你不會去了吧?”
也許是她的話激怒了我,也許是我想起了胡笳的忠告,也許我當時是想捍衛一下我的自由的權利,也許什麼原因也沒有,反正我當時對徐穎說了一句萬劫不復的話:“我,不能保證。”
胡笳找到了我。
還是胡笳了解我。我們沒有說我的事情。其實我基本就沒有說話。我沒有心情。我們開車往懷柔方向,沒有目的地。
她給我講了一個女人故事。非常的長。我只能簡要地敘述給各位。
一個不大的城市裡,一個家境困難的家庭,四個孩子前三個都是女孩兒。老三生來就和父母格格不入。長大後自己離家出走。最後在一個離家八百公里的小城做了歌廳小姐。然後遇到一個比她小三歲,想到歌廳揭開人生謎語的高中男孩兒。兩人相愛了。男孩家境更差。在她的幫助下,男孩竟然考上京城的一所大學,,於是兩人一起到了北京。女孩做了不到一年的小姐,在一個客人的介紹幫助下,到一個傳銷公司當了推銷員。後來傳銷公司被取締,她又到保險公司做了業務員。她把自己掙的大部分收入都用來支持她的同居男朋友上學,直到男朋友畢業又出國,她毫無怨言的為他付出了這些。男朋友臨走前和她登了記,算是對她的承諾。但是她的男朋友自從走進機場就再也沒有了任何消息。她把這一切埋在了心底。但她仍忍不住去他們曾經的住處看看,於是在她淚流滿面的回家的路上,她遇到她的一個好心的業務客戶,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這個男人。然後他們成了朋友。他們也曾上床,但她始終沒給這個男人明確的希望或失望。直到有一天,她告訴這個男人,她遇見了一個她喜歡的朋友。
這個女人就是徐穎。這我猜得到。我說,“那你怎麼知道這些事兒?”
胡笳說:“因為那個男人就是孫鍵。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我真的無法對這件事情做出我的評價。我無法描述我的感覺。事實上在我聽了這個故事之後,我都很難把事情的全部線索串聯起來。我難以相信,在這樣一個情節和人物都有些苦澀的人生故事中,和我朝夕相處的徐穎,會是女主角,而我始終是一個局外人。雖然我不是一個保守的人,但這種故事超出了我對生活想象。
我看着胡笳,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胡笳說:“我其實和你一樣,剛聽孫鍵說的時候,除了奇怪,沒有任何能說的話。其實我一點兒也沒有生氣。我後來一想,這個世界什麼事兒不會發生?我們控制不了。所以我們只能在意結果。孫鍵是一個挺好的人。你都不會相信,我是他的第二個女人。他不是那種一天到晚老想做愛的男人。我們倆在床上他更象一個小弟弟。我們在一起真的感覺特別好。這個結果我可以接受。所以我在心裡把這個故事當成故事,就放下了。”
我一直沒話可說。只是繼續在山裡繞來繞去,快十二點了,我估計已經迷路了。
胡笳說:“其實徐穎一直真的喜歡你。那時侯我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她不想讓我們倆再來往,所以給我介紹了孫鍵。不過我現在很幸福。其實在這個故事裡,最可憐的就是徐穎。你沒有權利說她什麼。她沒有傷害你。我最了解你了,所以我不勸你和她結婚。但是如果你們老是這樣下去,你就傷害她了!”
這是她結婚以後我們第一次出去玩兒。孫鍵去廣州了。十二點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胡笳告訴他和我在一起。然後胡笳把電話給了我。我聽見他大約是在一個歌廳,很吵。孫健在電話里大聲的說:“大哥,我早想把這事兒讓胡笳告訴你,省得悶我心裡是個負擔。但是大哥我跟你說,徐穎她太不容易了!她真是一好人。咱們都是好人,不管以後你們是什麼關係,都應該是要好的朋友!”我告訴他,會的。
我們把車停在一個可以遠望的山口,下了車。
只有借着遠處被城市的燈光映白了的天空,才可以依稀辨別山的輪廓。
我們靠在車前面。漫無目標地張望。
胡笳問:“你什麼時候跟徐穎去把話說明了?”
我告訴她,徐穎已經從我那兒走了。我把前幾天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兒說了一遍。
胡笳聽了,半天不語。最後她嘆了口氣,說:“你也真夠差勁的!”
然後她又說:“有時候我也想,我太了解你了!你會幹什麼事情我都可以猜得出來。但我沒辦法理解你。”她象以前一樣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說:“不過我後來想明白了。生活里沒有絕對乾淨的事兒,也沒有絕對乾淨的人,所以我們才需要穿衣服,洗澡。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不是完人。生活里沒有完人,生活里也不需要完人。”
我們頭頂上的天空,有在城市裡看不見的銀河。
我們的身邊,萬籟具寂。只有偶爾的微風,會吹動山裡的樹,發出清晰的聲音。
空氣里夾雜着一種樹脂的味道,沁人心脾。我想,那是馬尾松的味道。
幾個月以後,當我關掉了自己的小公司,跑到一個網絡公司當個什麼總監的時候,胡笳拜訪了我們位於國貿五層的公司。她給我帶來一張請柬。我不用打開,我肯定是徐穎的請柬。
胡笳問我:“你知道是和誰結婚嗎?”
我說我不知道。胡笳告訴我:“王波。我結婚的時候,你們見過面的,就是吵吵說要離婚的那個王波。”
我說:“我們是網絡公司,現在如果一天只工作二十四個小時,那我們就是等死!我真的去不了了!代我問好吧。”胡笳說:“我知道。”至於她是說我的工作她知道,還是我的問好她知道,我就不得而知了。
其實我有必要知道嗎?
在這個生活里,我都不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