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5) |
送交者: 張朴 2015年04月30日06:03:5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5) 14 我笑着說:還有更快的,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剎住車,剛好停在濤聲隆隆的大渡河邊。我擰亮車內燈,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首飾盒,打開後遞給阿塔。裡面是一枚晶瑩璀璨的鑽戒,我在北京機場上飛機前匆忙買的。肯定遠遠超出了阿塔的意料,她一聲大叫:你這是幹什麼!我說:你聽着,我要求婚啦。為了顯得像個紳士,我拉着阿塔的手下了車。我單膝跪下,用英語問:Will you marry me?阿塔沒有回答,從胳膊到肩膀都在索索顫慄。忽然她掙脫了我的手,轉身走開,一直走到河岸邊。我起身緊跟了過去。 阿塔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面對喧譁的河水,似乎陷入沉思。我從背後摟住了她。雨已經停止,一輪滿月懸在對面山頂,像一盞光線柔和的天燈,照着這個滿目皆山的世界,幽遠、蒼茫。你不會生氣吧,張哥。阿塔慢聲慢氣地說:如果,我說“不”呢? 仿佛剛泡過熱水又掉進了冰窟窿,信心滿滿的我,瞬間崩塌了,別提有多狼狽!我一隻手把阿塔的身子扳過來,面朝着我。另一隻手伸進她濃密的頭髮里,托住她的頭。煩亂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着,好半天才從嘴裡蹦出了三個字:為什麼? 因為,阿塔眨巴眨巴眼睛,拖着長音說:我還需要了解你。阿爸說過,哪怕花上一輩子時間,也不一定能夠了解一個人。說完沖我扮了個怪相。 得,又上當啦。我如釋重負。好呵,我語帶譏諷說:一輩子不夠,那就等下輩子吧!我轉過她的身,讓她面對深不可測濤聲如雷的大渡河,故作恫嚇聲說:你要再敢說不,我就把你扔下去! 阿塔側身把臉貼在我的前胸上,悄聲問:你真的要跟我結婚?我反問:難道說還有假?可是,阿塔撅起了嘴巴。你太老了。我把胸膛挺起說:有那麼老嗎,也就才五十歲嘛。阿塔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聽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還好吧,至少阿爸比你大十歲。我不禁笑了起來:好消息,等見面時,我叫阿爸可就沒困難啦! 我抬起阿塔的左手,把鑽戒戴進她的無名指,何等的有緣,大小正好。阿塔出神地注視着鑽戒,忽然,她唱起歌來。歌聲穿越夜空,迴蕩在山谷里。不知為什麼,少了往日的甜美,多了一層憂鬱。返回車裡時,我問阿塔:你好像有心事?她說:沒有呵。我說:不會是嘎登對你說了什麼吧。阿塔說:真的沒什麼。我說:不要瞞我。阿塔避開我的目光,吞吞吐吐說:我哥就是覺得丟了面子。我問:還有呢?阿塔說:他責怪我不該跟秋尼巴松分手,得罪了他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地問:就這些?阿塔埋下頭,猶豫着。我幾乎要發火了,差點衝着她喊:嘎登到底說了什麼嘛!但我忍住了。阿塔看見我滿臉慍怒,只說了句:張哥,我有點怕。跟着就哭了起來,抽抽嗒嗒的。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不說也罷,第二天忙着在康定購物,我沒有再問。因為走得匆忙,什麼都沒帶,除了日常用品,又買了禦寒衣物如羽絨服毛皮大衣之類,走山路的球鞋。去見阿爸阿媽總不能空着手吧,我買了些糖果、食品。在買香煙時,阿塔攔住了我,說藏人認為香煙污身,過去沒幾個抽煙的,現在隨處可見,都是被你們漢人帶壞的。我抗議說:你的打擊面也太大了,漢人中不抽煙的有很多,比如我!最終我買了一條昂貴的“紅塔山”,結果證明大大的英明。 我還買了一身藏裝,立刻換上,要阿塔評頭論足。阿塔連連稱奇,聲稱只要我不說話,阿爸阿媽准把我認作地道的藏人。這時我隨口開了一個玩笑,沒想到這個玩笑,竟使阿塔說出了哭着擰着也不肯說出的嘎登的話。 我說阿塔:你信不信,我的前世說不定是藏人。阿塔認了真,說那完全可能:我跟我哥也議論過,比如我的前世,或許還是漢人呢,以後也可能轉世為美國人,英國人。這方面我哥就是一根筋,非要在藏人和漢人之間劃一條界線。 界線?我警覺起來。什麼意思? 昨晚你不是問,我哥對我到底說了什麼話嗎——阿塔突然停住不說了,幾經躊躇才又開口。我哥說,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遠成不了一家人。我半晌無語。只聽阿塔又說:我哥還警告我,如果我跟你走,將來註定要被拋棄,而且下場會很慘。 我再也沒心思購什麼物了。一路回旅店取行李時,我怒氣沖沖。什麼叫不可能成為一家人?我粗聲粗氣地問阿塔:你也信? 我要是信,就不會在這裡。阿塔的回答足夠堅決,但我依然說個不停。愛,能超越一切!為了強調這個超越,我舉起拳頭,好像街頭做演講似的揮舞着。什麼種族呀,民族呀,宗教呀,文化背景呀,生活習慣呀,都不重要。別說你嫁給漢人了,就是嫁給白人、黑人、印度人、阿拉伯人,亞馬遜河叢林裡的土著人…… 阿塔似聽非聽地看着我,顯然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沒等我列舉完,她忽然插進來替我作了結論:只要有愛,就能成為一家人。對、不、對?話音里的那股可愛的俏皮勁兒,逗得我嘿嘿直笑。所以呢,你哥就是個典型的弱智。我很滿意我找到了兩個形容嘎登的恰當字眼。 你才是弱智!阿塔立即回擊我。 開上通往拉薩的國道318時,我針對嘎登第二段話,又發了一通議論。除了竭力表白自己不是《鶯鶯傳》裡始亂終棄的張生之輩,還着重描繪了婚後的幸福前景:阿塔無需再開商店,可以專心唱歌,我會設法助她出名;如果在中國呆膩了,就去倫敦居住,我有英國永久居留權,等等。 阿塔似乎沉浸在我的繪聲繪色中。我以為我已經打消了她的所有顧慮。然而,不用多久,我就會發現我錯了。只是眼前的她,沒法說出口。 隨後幾天,我們心情舒展,笑聲連連,川藏公路沿途的綺麗風光,更為行色增添了濃郁的浪漫。且一路順利,沒有碰到我擔心的大雪堵道,泥石流,塌方。不過也快不起來,只要路過巨大的瑪尼堆,阿塔總是叫我停車,哪怕是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口,狂風,冰雹,迷霧,都阻擋不了她下車,往瑪尼堆上添加一塊石頭,做一次祈禱。這會帶給我們吉祥如意。每當回到車裡,阿塔總忘不了說這麼一句。 就要見到未來的丈人丈母娘(藏語叫:曲波,曲母)了,我難免有些發慌,對阿塔說:能不能告訴阿爸阿媽,我們相愛很長時間了。阿塔奇怪地問:為什麼要撒謊?我說:我怕他們不接受我這個老男人。阿塔學着我的口吻說:有那麼老嗎,也就才五十歲嘛。接着要我放心,她的事她說了算,阿爸阿媽也很開通。我笑着說:只要阿媽不會舉着掃把攆我出門就行。 快到通往家鄉的鄉間土路時,阿塔談起了她對日程的安排: 本村和外村有眾多的親戚,該拜訪的,或請家來吃飯的。我說:好啊。 尼洋河的源頭,藏人的神人山,不能不看吧。我說:好啊。 還有巴松措:湖泊、森林、雪山、瀑布、冰川,就是路遠了點。我說:我們可以在湖邊搭帳篷過夜,聽湖水淘沙,數滿天星斗。阿塔說:燒起篝火,烤羚羊肉。我說:我還想在湖邊……然後就停住故意不說了。阿塔問:還想什麼,快說!我一臉壞笑地望着她:和你做愛。 阿塔紅紅着臉,盯着車窗外。遠方,一座藏傳佛教寺廟順山勢而起,蔚為壯觀。我問:你那兒肯定也有寺廟吧?阿塔說:規模要小些,叫甲格寺,立於峭壁之巔,相傳四百年前由三世達賴喇嘛修建。我問:能不能去甲格寺請僧眾為我們祈福?阿塔說:這事就交給阿爸,讓他選個吉祥的日子。我又說:回去時我想繞道拉薩,走青藏公路,找找當年救過我命的藏族女人和僧人。阿塔說等到拉薩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昭寺,給長明燈添酥油,向神佛祈禱。 可惜,日程雖然完美,還沒進行到一半,就被迫中斷。我們不得不連夜動身,逃回成都。 15 平生第一回深入藏人村落。沿途雲霧飄浮,倏爾聚攏,又散開,露出半山腰一群群的氂牛。羊兒馬兒在車前、路邊,悠閒地散步。快到村口時,天突然放晴,阿塔要我快看:那就是甲格寺! 草甸、田地,望不到邊的灌木叢,層層疊疊鋪向天際。在這片廣闊的原野中,一座褐色的石山拔地而起,孤零零,似擎天一柱。遙望山頂,甲格寺紅頂白牆連綿一片,如龍蟠虎踞,俯視萬物。從前周圍的所有村莊,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男人出家去甲格寺,阿塔繼續說:阿爸就做過僧人。那他為何要還俗?我興趣濃厚想問個究竟,阿塔看似不願多說,只簡短地答:阿爸是被迫的。然後指着村外的一座白塔說:這是我哥給去世的波拉(爺爺)和莫拉(奶奶)修建的。 我們進了村。整個村子約百十來戶人家,房子大都用土磚砌成,外面刷一層白石灰。從結構到外觀大同小異,多數為兩層,底層養牲畜、堆雜物,衣食起居都在樓上。屋頂像微型廣場,豎着經塔,飄着五彩經幡。也有幾棟三層樓房,如鶴立雞群般的顯要,其中一家院子很大,石頭砌的牆。我手指着問:阿爸阿媽就住在這裡吧?阿塔好不驚訝:你還真猜到了!我笑着說:嘎登有錢了,能不給阿爸阿媽蓋大房子。阿塔說:恐怕你想不到,我哥他至今也沒給自己買房,不管在成都,還是拉薩,他都租房住。我說:他會不會把錢全投進生意里了?阿塔說:可能是吧,我從來不問。 阿塔家門前的小巷狹窄,我把車停在巷口。立即就有村民圍攏來,越聚越多,年輕的年老的,還有一些小孩在車前車後奔跑嬉戲,摸摸車燈,碰碰車身。阿塔鑽出車,挨個打招呼,畢竟兩年沒回來過,鄉里鄉親,問冷問熱,狗吠聲此起彼伏,看來我們的出現引起轟動了。 我也推門下車。人們搶着跟阿塔說話,一面用眼的餘光打量我。我挺起胸,臉上堆滿笑,極力顯得輕鬆自然。路上我臨時搞急抓,讓阿塔教了幾句藏語,包括你好、謝謝、吃飯沒有之類,正好能用上。我朝阿塔走去,猛地,我聽見身後有沉悶的異響,粗重的喘息聲。我急轉過身,不由得大驚失色:一隻體形巨大,模樣凶暴,渾身裹着棕色長毛的藏獒,向我衝來。我知道這種狗善攻擊,常能一擊致命。因為已經到了跟前,我來不及做任何防衛,只能本能地舉起右胳膊護住咽喉。誰知藏獒與我擦身而過,對着阿塔撲過去! 我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卻見阿塔露出了驚喜,口裡發出一陣“咯嗨嗨”的尖叫聲,摟住撲到胸前的藏獒。藏獒親熱地在她懷裡蹭來蹭去,大尾巴狂搖一氣。這時我才搞清雙方的關係。後來阿塔告訴我,她十歲那年,藏獒剛出生,耳鬢廝磨,一同長大。阿塔離家去拉薩上大學時,與藏獒難分難捨,因此還哭過幾場。 阿爸阿媽已經在門口迎候了。我隨着阿塔走了過去。阿爸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背微駝,臉上皮膚像燒焦的樹皮一樣發黑。阿媽顯得年輕些,儘管歲月使她額頭眼角生出不少皺紋,當年的美貌依然模糊可見。 阿塔教過我一些藏人的見面禮節,如獻哈達,合掌,鞠躬等。但我一心想要留下深刻印象,就在阿爸舉起哈達放到我脖子上時,我突然決定來個英國式的見面禮。也不管阿爸願不願意,我展開雙手擁抱他。緊接着我給站在阿爸身旁的阿媽,也來了個同樣擁抱,還伸過頭去,在阿媽的兩邊臉頰上,各貼了一下,嘴唇同時撅起,各嘬了一響。 立刻,我就為我的魯莽感到後悔,過後誠惶誠恐地問阿塔:阿爸阿媽沒被嚇着吧?阿塔笑着要我寬心,說阿媽是有點驚慌,不過阿爸沒事,他還替你向阿媽作解釋呢,很老練地說:從英國回來的人,都這樣。 穿過方形石頭鋪就的院子,只覺得滿眼生輝:門、窗、屋檐上,全畫滿了各種幾何圖形,像裹着一層華麗的衣衫,色彩紛呈:紫紅、墨綠、焦黃、深藍、嫩紅。為寒冷的高原帶來撲面的暖意。沿樓梯上二層,推開右邊的門,進到客廳。小火爐正呼呼地燒着牛糞餅,屋裡很暖和。靠牆一圈是木製帶坐墊的長椅,地面鋪着藏毯,牆上掛着各種裝飾品,連櫥櫃也塗成五顏六色。 圍着一個矮方桌,盤腿坐在墊子上,阿媽手拎熱水瓶挨個倒上酥油茶。沒等聊上幾句,鄰居們開始湧進院子裡,阿塔下去打招呼,留下我坐立不安。阿爸還能說點漢語,阿媽完全不懂,卻不停地問這問那,我只好對着她傻笑。實在招架不住了,我就用手比比劃劃,阿媽也學着我比比劃劃,亂成一鍋粥。 估計阿媽受不了了,起身下樓,把阿塔叫了回來。阿塔一見我就說:村里人都想見見你,有問你是幹什麼的,還有希望你能幫忙在成都找工的。阿媽溫和地看着我,跟女兒說起話來。 阿媽問你想吃什麼?阿塔回頭問我。 隨便。我說。 成都人是出了名的香香嘴,好吃好喝,還挑挑揀揀。一路上阿塔總擔心我吃不慣藏人家的食品,我說我做過多年記者,什麼都能吃。眼下為了顯示適應能力,我邊說邊掏出一把在康定買的藏刀,放在桌上。 全呆住了,瞅瞅我,再瞅瞅刀,不知我想幹什麼。我趕忙指着吊在廚房門邊的干牛肉說:我聽說每餐都要吃這種肉,人人都用自己的刀削着吃,所以我把刀放這兒,準備着。 也許是我的神氣過於正兒八經了吧,全都笑起來,阿媽笑得眼淚花花,阿爸開起了玩笑:我還以為你要拿刀逼我嫁女呢。等到飯菜端上桌,我眼睛都大了:有夏饃饃 (蒸肉包子)、夏帕那(炸肉餅子),有氂牛排骨燉蘿蔔、羊血腸。專門為我做了米飯,甚至還有一碗川菜:酸辣粉。米飯有點夾生,據說在海拔高的地方煮飯,不管煮多長時間都這樣。 夜裡,阿媽騰出一間空房,在床上鋪了氂牛毛墊子,上面壓一層氆氌床毯,準備了兩床被子。當我和阿塔鑽進被窩,摟在一起時,阿塔在我耳邊悄聲說:吐丹次仁也在村里。我問:誰?阿塔說:就是那個——另一個光屁股。我說:原來不是秋尼巴松。阿塔說: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我說:別理他呵。阿塔嗯嗯了兩聲。我又問:阿爸阿媽怎麼評價我的?阿塔打了個呵欠說:沒說什麼吧。我有所不甘地問:連一句話也沒有?阿塔說:有。我正要再問,阿塔已經閉上眼睡着了。 我毫無睡意,起床走到窗前,黛色的夜空沒有月亮。推開窗戶,滿天星斗,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摘下一大串。迎面撲來濃濃淡淡的氣息:那酥油的,那青草地的,那干牛糞的,那滿樹枝丫的,還有那大山里河水裡的。我暢快地呼吸着,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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