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女孩的美 　　□三皮 　　 　　 　　她不怎麼說話，喜歡安靜，二十四歲，畢業了三年。這三年她做了不知道多少工作，沒有一個順心的。就那樣一個辭了找新的一個，反反覆覆地，倒也不覺得有多麼不能夠承受的累，橫豎還年輕着，有的是時間。

　　可是這樣一下就劃拉掉了三年，想起來卻也不免悲傷，臉還是當初那張臉，心情卻大異從前了。也許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來到這個生猛的社會上活該是由着它百般蹂躪盡興折騰的吧。於是有時候就有坐在一隅若有所失地發神一發就發半天的情形。那時候我看到這個樣子，就往往生出一番難以釋懷的憐愛，感到那天造地設的一張臉有一種隨時就會被微風吹散的危機。

　　她眉心有一個小小的傷疤，那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城留給她的唯一紀念。那時候她們是一大家子人，人丁興旺，祖父一輩都還健在，父親母親都是搞教育的，算得上一個書香門第。這一房，就這麼一個女兒，寵愛得很，上學放學，都是迎去送來。

　　孩子也聽話，到了歲末年終，都照例把應該得到的獎狀在應該得到的日子拿回家，然後父親母親一個捧獎狀，一個遞糨糊，把那榮譽規規矩矩的貼到雪白的牆上去。到牆上再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張貼，她已經十七歲了。

　　十七歲的年紀是容易犯事的一個年紀，似乎對所有人都不例外。年歲增長勇氣，而那懵懂的無所畏懼的勇氣就讓一些曾經喜歡她喜歡了多年的孩子能夠將埋藏於心的愛慕之情勇敢的說出來，其中就有一個五官及品行皆極為端正的孩子在某一個黃昏把她攔在了護城河邊。他吶吶的說：你知道，我喜歡你。而她卻只是更緊的握住單車的把手，頭也低下來，不敢朝前看……

　　那年春天，河畔的柳枝異常旺盛，鋪天遮地的，滿眼睛都是綠色，等她再把頭抬起來，那個站在她面前的孩子已經消失在綠色之中，河水嗚咽，微風把柳枝吹過來，從她臉個拂過，有種羞澀的癢痛感。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的長大了，不再是一個孩子。

　　其實那個本該很精彩的故事到了那年夏天就結束了，沒有太多的激情，也沒有更大的進展，事情被彼此的家長發現以後，也不過是大發了一通雷霆，就煙消雲散，究竟接下來的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往下過。

　　秋天，她被一個遙遠地方的小學校錄取，那小學校亦在一個小城裡頭，那小城亦有一個長了夾岸柳樹的護城河。通常她會去那河邊讀讀書或者看看流水，偶爾會想想那個家鄉的河岸，能夠想到那個靦腆而勇敢的小男生說的：你知道，我喜歡你。想到那一段的時候，她會笑一下，會對於那些倉促而莽撞的動作做一些回味，這回味是美麗的，只是顯得遙遠了。

　　她沒有給那個孩子寫過信，雖然她知道他身在何方，她覺得那樣的往事已經足夠了，就象她在玻璃鏡上砸傷的眉心，早已結疤痊癒，不注意已經不能夠看出一絲痕跡。她也沒有收到過他的一封信，她不怨他，就象她一點也不怨恨眉心的記號一樣，她只是覺得在他身體的某一個地方也一定存留下了疤痕，它們是屬於過去的，快癒合得沒有一點印記了。

　　可是這樣一下就劃拉掉了二十四年，想起來卻也不免悲傷。我們常常坐在一間固定的酒吧喝酒，想象如果四十年以後再見時候的情景，我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覺得酒這個東西是世界上最好的物品。

　　四十年以後，我六十八歲，你坐在我的對面，你的祖父去世了，父親母親也去世了，所有看着你長大的親人都去世了，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孤零零的的坐在我的對面，你眉心的傷疤隱約可見。我靜靜的看着它，我說：你知道的，我喜歡你。這時候，你笑了。

　　你的笑容那樣近，又那樣遠，流露着超脫於歲月之上的空靈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