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11) |
送交者: 張朴 2015年07月20日11:42:4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21
波拉逃回家鄉不到半年,一支全副武裝的漢人工作隊進了村,宣稱是來搞土地改革的。
先是挨家挨戶搜繳槍支。藏人愛舞刀弄槍,槍支既用於護身,也是財產的一部分。阿爸的鄰居不願交出,雙方發生爭執,結果一家老小連同他本人,悉數被工作隊槍殺。村民們嚇壞了,誰還再敢抗拒?也有幾個帶着武器逃進了山里。
接下來組織批鬥會,逼迫兒女揭發父母,僱工揭發雇主,沒錢的農民揭發有錢的農民。每次批鬥會上,用乞丐和無業游民充當打手,幾人甚至幾十人群起毆打被批鬥者。由於懼怕自己受折磨,一家人不得不互相攻擊。不少人就死在這些批鬥中。
甲格寺的田地被沒收了,這等於斷了寺廟的活路。工作隊稱僧人是“披着紅袍的寄生蟲”,鼓動村民去搗毀寺廟,但沒人聽從。藏人不僅把宗教視若生命,而且日常生活也離不開寺廟,生老病死,男娶女嫁,都跟寺廟有關,遇到荒年災月,寺廟也是借糧活命的去處。有一次批鬥甲格寺的大喇嘛,工作隊員用繩子勒住他的嘴,像對待牲口一樣把頭猛往後一扯,往他嘴裡灌尿,逼他喝下去。大喇嘛堅持不喝,就把尿潑了他一臉。阿塔的波拉和幾個村民實在看不下去,站起來高聲說:我們的喇嘛做什麼了,你們這樣折磨他?一群工作隊員湧上前,把膽敢喊話的人捆起來帶走,關押在住地,準備第二天送往縣裡。當天夜裡,村民們造反了。
老少爺們匯集在一起,躲進山裡的也回來了,舉着火把,把工作隊住地團團圍住,怒吼着要人。工作隊的答覆是一陣亂槍齊射。藏人手中沒什麼能幫助進攻的武器,於是圍而不打。堅持了幾天,工作隊水缺糧盡,只好放人。就在被抓的人走出住地時,工作隊跟着沖了出來,藏人也蜂擁而上,雙方混戰一場,各有死傷。
工作隊撤離後不久,漢人軍隊開來了,足有上千人。一時風聲鶴唳,本村的和附近幾個村的村民,紛紛到甲格寺躲避。漢人軍隊隨即包圍了寺廟,僧人們拒絕讓漢人軍隊進入寺廟。僵持了兩天,漢人軍隊發起攻擊。
大戰將臨時,甲格寺全體僧人聚集到殿堂里,舉行了一個莊嚴的儀式:八百多個僧人一排排站立在四百年前由三世達賴喇嘛修建的佛祖坐像前,在大喇嘛的主持下,向佛祖交還戒律。佛門戒律有四:不殺生,不偷竊,不說謊,守獨身。平常連螞蟻也不願踩死的僧人們,即將參戰,難免殺生破戒,這意味着多年修行毀於一旦。為了保護村民保護寺廟,只能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了。
儀式結束後,阿爸隨翁澤(寺廟教務長)回到僧舍。阿爸十歲出家時,教他讀經的老師就是翁澤。翁澤對阿爸可偏心了,廟裡年幼的僧人們,平常只能喝黑茶,唯阿爸特殊,經常喝到上好的酥油茶。翁澤脫下袈裟,換上藏袍,扯過子彈袋纏在腰間。阿爸也學着換下了袈裟。翁澤提着槍走向與漢人軍隊對峙的前沿,阿爸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緊跟在後。路上遇見一隊僧人,頭上手上裹着布帶,拿着護法殿裡的長矛大刀。寺廟的槍支彈藥有限,都是平時做護廟用的。大多數僧人手無縛雞之力,更不用說使槍弄刀了,就像阿爸一樣,石頭成了他們唯一的武器。而那些投入戰鬥的村民們,除了一些步槍和手槍,能用的也就是獵槍、砍刀、斧頭、腰刀和棍棒。
拂曉,藏人哨兵發現漢人軍隊向寺廟衝來,立即發出警報。大喇嘛騎上馬,雙手舞動大旗,法號、鼓鈸、海螺鳴響起來,仿佛地動山搖。大喇嘛連聲大吼:咯嗨嗨……咯嗨嗨……聚集在一起的男女老少也一起高喊:咯嗨嗨……咯嗨嗨……阿爸說,像這樣的放聲吶喊,除了壯膽,也是為了嚇唬敵人。
無論是僧人,還是村民,從未受過軍事訓練,更不用說打仗了。雖然漢人軍隊還在射程之外,就匆忙開槍,也不管能否擊中。對方以衝鋒鎗、輕重機槍、手榴彈為主,展開猛烈攻擊。邊壓制藏人火力,邊往上沖,想用炸藥包炸開一個缺口。甲格寺牆高壁厚,易守難攻。藏人居高臨下,開槍阻擊,亂石齊下,竟抗住了漢人軍隊的一波波攻擊。只是,死傷格外慘重。
阿爸運送彈藥時,幾乎是踩着屍體通過。傷者的呻吟聲、哭叫聲,不絕於耳。藏人認為沾上血護身符會失效,人們都儘量避免接觸死傷者。由於武器不足,拿槍的死傷後,沒槍的想要使用這些槍,卻又不願去拿。指揮戰鬥的大喇嘛已經累得呲牙咧嘴,步履蹣跚,不得不親自走進殿堂,取來供佛的水,沖洗槍上的血跡,擦拭乾淨,一面分發給會打槍的僧人或村民,一面厲聲宣布紀律:不准臨陣脫逃,逃跑者格殺勿論。
大喇嘛是在下午被漢人軍隊打死的。當時阿爸正在阿塔的莫拉(奶奶)身邊。女人們都聚集在經堂里誦經,一遍遍地念着“救渡佛母破敵法”。消息傳來,哭聲震天。莫拉站在門邊的煨桑爐前,弓着腰,焚燒着松柏枝葉。從濃煙里竄出的火焰,映照着她滿頭花發,因哭泣而抽搐着的肩頭。
這時阿爸聽見了幾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所有的哭聲像斷了弦似的一下就停止了,沒人說話,沒人動彈,只有驚恐的臉互相張望着。莫拉回身緊緊抱住阿爸,像是要保護他。人人都已明白:甲格寺的高牆被炸開了,漢人軍隊就要進來了。
在這緊急關頭,翁澤組織起幾十人的騎兵敢死隊,迎頭攻擊蜂擁而至的漢兵。參加攻擊的僧人們一手拿着佛像,一手高舉長劍。波拉也在其中。他手上端着一支長槍,腰間挎着一把短槍,還繫着長短兩把刀。馬頭前豎一箭杆,上面纏着哈達。馬脖子上掛了好幾串大小不一的鈴鐺,奔跑時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馬鞍的坐墊不僅很厚,而且色彩艷麗。阿爸講到此,滿臉苦笑,說看上去人變得高大威武了,麻煩在於,這哪像去打仗,跟辦喜事似的。
敢死隊像一陣狂風卷過,衝撞廝殺,漢兵招架不住,敗退下去。漢人軍隊很快調集輕重機槍,組成密集的火力網。馬匹紛紛中彈倒地,敢死隊員棄馬徒步,一路血戰,直至戰死。當漢兵們再次從炸開的缺口湧入寺廟時,翁澤脫掉上衣,赤膊提刀,大叫着“咯嗨嗨”,直衝過去。僧人們、村民們也高喊着跟着往前衝。
幼小的阿爸目睹了這場最後的混戰:在噴吐着火焰的槍口前,藏人一排排像被割斷的青稞麥似的倒下,後面又一排排勇猛地飛撲而上,最終衝進漢兵中展開肉搏。砍的,砸的,刺的,拳打腳踢的。漢兵已無法開槍,只能使用刺刀和槍托,各自為陣。一些漢兵似乎沒練過刺殺,交鋒不幾下便被砍倒。練過的就難對付了,因為藏人的腰刀、斧頭和砍刀都不夠長。有個大塊頭兵,力氣也大,六個藏人圍住他,一連被他刺倒了五個。正當他向第六個刺去時,趕來救援的翁澤從身後抓住他的腰,把他摔坐到地上。那個幾乎被刺中的藏人趁勢揮刀砍去,一刀砍在他右肩上,又一刀砍到他的左頸部,動脈血管被砍斷,鮮血噴出一米多高。
這時的翁澤,渾身已被刺得血肉模糊,儘管力漸不支,仍奮力拼殺。在與一名漢兵搏鬥時,另一名漢兵乘他來不及防備,一刺刀戳進他的肚子,腸子從傷口掉出來,翁澤一下子跪倒,左手托住腸子,右手揮動砍刀繼續抵抗,這時一個軍官拎着手槍走來,對準他的腦門扣動扳機。翁澤突然不動了,身體一歪,慢慢倒了下去。
那天到底死了多少人,阿爸至今也不清楚。戰鬥結束後,除了老弱病殘和婦女孩童,各個村的青壯年男子以及甲格寺的僧眾,不管是否參加戰鬥,全被抓走。寺廟的佛像法器被搗毀,大量從十七世紀傳下來的佛經以及代代抄寫的經文,被集中在廟門前焚燒。大火蔓延到整個甲格寺,一連燒了好幾天,夜裡百里之外都能看見火光。堆積如山的灰燼後來被用來做了農田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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