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莫悲兮生別離
屈指數數, 居然正好十年沒在家裡過年和度元宵了。已匆匆數月,機場送行時父母的龍鍾老態和蒼蒼白髮猶在眼前。
離家十餘載,去國三五春,漂轉幾大陸,離別於我便似家常便飯。似乎人世間最輕易之事,莫過於別離。只這一次的別家,拋下了久病的老父,卻不知道是否還有見面的日子。
讀古人的別離詞,私下一向以稼軒的金縷曲為第一。“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 無甚恨事能抵卻人間生離別。以稼軒之豪放寫此離歌,無宛轉之語,讀來只是句句悲涼。
前人嘗有云: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自有他的道理。自己覺的古人詩詞,多發的是感時感己之言,見多的儘是愁苦之調。萬首悲苦詞中選出百首工巧之詞,比起千首歡愉詞中選出一百,應當要容易的多。而悲詞之大量多於歡詞,想來也是常常人世間歡愉之刻殊少,愁苦之際良多的道理。所謂會短離長就是這個了。
這次行前,專程回到老家,分頭去上了祖母和外祖母的墳。兩位老人均是我在美求學期間去世,當時中美關係不佳,數次申請第三國簽證被拒,因為不敢中斷學業,終於未能回國趕上見最後她們一面。
兩位老人一爽朗,一沉着,生前很是融洽,去世時相隔僅僅幾個月。聽說外祖母臨去世前,告訴身邊的母親和阿姨們:“ XX 剛才在和我說話,讓我和她一起到院子門口去買梨。” -- XX 是我祖母的小名,她已先數月而逝。而這梨,想來就是暗暗隱着這“離”字了。
父親也曾經在電話里告訴我,在祖母去世前,三日不肯闔眼而去。直到最後我父親領會了她老人家的心思,告訴她,我這個在她身邊長大的幼孫趕不及回國來見她最後一面了。五分鐘後,祖母撒手人寰。
當我來到祖母的墳前,掃着冢前的野草,想着祖母一個人過了幾十年,現在又和祖父重逢於地下了。想來不會再是青燈伴着寂寞,象我小時候夜晚醒來常看到的那樣。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忽然想到,這幾句可能是醉翁醉中的痴夢語吧?如若待到洛城花事盡,東風無力的時候再別離,怕不是“腸寸結”,當是已無腸可絕了,何得輕易別?仔細想想,歐陽公那種直教別離晚一刻是一刻的無奈,其實和飲鴆止渴沒有太大的區別。人生於世,數來數去,到頭來仍脫不得別離兩個字。真真是聚散真容易。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燈下忙碌中的母親突然放下了手邊正幫我收拾的東西,抬起頭紅着眼,期盼的問了我一句:“能不能過了年再走?” 這大抵便是那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別的意思。好象當時我是迴轉了頭,沒敢讓她看見我的臉。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杜鵑啼血我是學不來的,惟思之念之,長換來清淚少許。
2002 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