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陳霆

她的第一站,是科特西監獄,囚禁比爾的地方.她沒有告訴比爾她要來看他,想給他一個驚

喜.

阿倫死了,比爾入獄了,斯哥特跑了.只有文森特還留在紐約,每天在家 辦公室和健身房三

點間往返,想着自己的事情.華盛頓航空公司你死我活掐來掐去的人們,誰也沒能碩果僅存.

楊帆也是一夜之間就做出了一個走的決定.她不知再在紐約呆下去還有什麼意義.紐約她已

經"生活"過了.

就像在新奧爾良一樣,一夜之間身體內的一個聲音會在一定的時刻向她說:"走吧!"

事實證明,每次她走都走對了.

一開上路,看見高速公路在眼前一望無際地鋪向天邊,感覺着飛一樣的車速,她就覺得,自己

至少在成就一件偉業.

開車旅行永遠不會使她厭倦,只有使她感到心靈在恢復平靜.

科特西監獄在新澤西北部一個偏僻的小鎮,遠看就像個大城堡,嵌着無數個窄小的窗洞.探

視者早早在外面排起了隊,等着開門.

進門先拿號兒,在等候室坐下等叫號.等候的人們都聳拉着臉,不怎麼說話,只有小孩子不停

地跑來跑去.人們看小孩子,臉色才開朗一些.

窗口的警察對楊帆竟很友好,問:"你好嗎?"

楊帆說:"好,你呢?"

"怎麼說呢?星期五快結束了!"他聳聳肩.報上被探視者的姓名,與之關係.然後回等候室等

着叫名字.當楊帆聽到"比爾.韋斯利,二號"時,她就坐進二號窗口.

她的手邊有一部電話機,面前是一面玻璃,玻璃對面也有一個座位,一部電話.

一號窗口的男囚正握着聽筒跟一個胖女人談話,估計是他的太太;三號大概是一對 兄弟,外

面的哥哥正在鼓勵裡面的弟弟;四號是個母親在探視兒子,把一雙嶄新的運動鞋舉起來給他看.

門開了,警衛身後跟着一個削瘦的穿桔紅色囚衣的漂亮男子,臉色蒼白,金色的頭髮長長地

蓬亂地垂在肩上.

"帆!"他衝過來,兩個手掌一下拍在玻璃上,眼睛放出光彩.

"怎麼會是你?我是不是在做夢?!"比爾不能相信,閉上眼搖了兩下頭,"我還奇怪,誰會來看

我?我爸爸媽媽上周來過了."

"我來向你說再見的,我要去西邊了."楊帆抓着話筒,微笑着望着他.

彼此相距這麼近,可以直直瞅着對方的眼睛,卻要用話筒來說話.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

"你離開紐約了?"比爾吃驚地問,由於消瘦,他的鼻梁越發顯得高聳.

"但以後還會回來的!"楊帆向他保證,"你知道嗎?你穿桔紅色很漂亮!"

"真的?"比爾不好意思地笑了.

"邁羅呢?楊帆想起他的狗.

"但願我父母好好收養它.不過邁羅認生,除了我,沒有人會喜歡它的.我很擔心."

"別擔心,你父母會好好照顧它的.我可以給他們寫信,請求他們好好照看邁羅."

"帆,我真想快出去...."比爾有些無奈地聳聳肩.

"別擔心,快了.你需要什麼,就告訴你父母.能不能作畫呢?"

"他們不允許我用氣刷,可畫鉛筆畫還是可以的."

"那你為我畫一幅畫好嗎?"楊帆靈機一動.

"你要什麼畫呢?"

"你以前的畫太黑暗了.再畫那種,你要瘋的!你就為我畫一幅風景畫,怎麼樣?"

"好吧!我試試看."比爾甜甜地笑了.

"不能試.你要答應我.你要是畫好了,我拿它去找畫廊的老闆或經紀人,爭取讓他們向你訂

貨,到時你就有錢了."

比爾很興奮."好,那我一定畫."他認真地說.

"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答應我,出來後不再沾把你弄進來的那種事了."

"要是我能靠畫畫掙錢,我就不會考慮其他了."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探視的二十分鐘時間很快就結束了.兩人依依不捨地說再見.楊帆把裝着支票的信封給比爾

看,告訴他再見馬上把它寄到他父母家,這是他出獄後的禮物.

她還說要一路上給他向獄中發明信片.

比爾總是相信這個有着性感口音的小姑娘能辦很多他辦不到的事情.她的仗義也使他驚訝,

入獄以來,除父母以外,她是唯一一個來看他的人.連父母都沒提過幫他賣畫兒的事情,這個

萍水相逢的中國女孩卻這麼想幫他.

"帆!"比爾最後在玻璃屋裡向她喊,"我想你的中國菜!"

楊帆含笑向他點點頭.一個囚警走過來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該走了.

"我愛你!真的!"

他又向她喊了最後一聲,微笑着向她揮了揮手.

楊帆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淚,望着比爾消失在一道小門裡.

紐約這麼大,楊帆只交了些搞藝術的朋友.她的理想,就是將來能和比爾 斯哥特 文森特 羅

琳琳這些人住在一條街上,經常串門,就像比爾串她那麼經常.而且,楊帆還想常常給他

們"開食堂",煮湯喝.

&

離開是一件壯舉,楊帆沒有告訴父母和朋友們.她的一貫做法是,當她安定下來了,才寫信去

報平安,使他們沒有機會為她擔憂.

有時他們會收到一張帶有灰塵的明信片,寄自一個遙遠的州的陌生小鎮----那是她停下來

加油的地方.

每次加油,都在加油站買兩樣東西,咖啡和明信片.她知道,在這裡停腳,此生就這麼一次.

在路邊快餐店吃飯時,是她寫明信片的時間.有時她甚至把明信片寄到中國.比爾當然總是

第一個收信人.因為他成天在盼着外面世界的消息.當然,她寫得最多的信是給布蘭恩,她的

永遠丟不了的遠方的朋友!

Hi,布蘭恩,你好嗎?

猜猜我在哪兒?我在印地安納的平原上尋找下一個廁所!咖啡已喝乾了,麵包也啃完了,下一

站是哪兒?我還不知道.
地圖上說,這個地方有溶洞,但離主道還有一段,要換鄉間小路.我還沒有決定是不是去.不

是怕小路,而是怕溶洞.我現在最想和對面吃漢堡的那個藍眼睛一起說說話.只要問他一

句"現在幾點了",准能聊起來.

她就這樣一邊寫着,一邊吃牛肉漢堡.有時思路斷了,她就抬起頭,眯起眼睛看窗外,灌一口

冰涼的可樂,把此情此景寫進明信片:

我下了跑道,還有那麼多的人在上面開着.我多希望能成為一個卡車司機,既能旅行又能掙

錢.

這是一個很農場的地方,我剛剛在路邊一個養牛場停下來,拍了幾張照片.上車時我還向那

些牛招手,知道這輩子就這一面了.

幸好世上有許多牛.可是世界上卻很少有幾個特好的 沒有私心的朋友,你便是其中的一個.

&

她就這樣一邊開車,一邊看風景,隨開隨停地向西移動着.

在美國的版圖上開車,是她永遠不會厭倦的一種樂趣.這張版圖上蓋着密密麻麻的公路網,

每一條路都修得完美無缺,配備着加油站 休息處 電話和快餐店.一個人完全可以在高速路

上生活一輩子,如果她願意的話.

平原上還好,俄亥俄,印地安那,伊利諾伊,愛荷華....再往西就遇上了荒漠 高山 嚴酷的天

氣和兇險的山脈.她要小心地應付這種大自然的變遷,再沒時間寫明信片了.不過翻過了落

基山,就將是綠色的加州了.這之間的漫漫長路,不知要開多少天.她抓緊方向盤,十分機警

地拐每一個彎道,不想死在路上.

&

楊帆路過芝加哥時,去看她的老同學謝青----她的同學遍布全美.

謝青在芝加哥上學時認識了斯蒂文,是她的同學介紹他們認識的.斯蒂文在電腦公司做工程

師,拿着一份很舒服的年薪,買得起房子和好車.只是斯蒂文的腦袋謝頂謝得很厲害,褲子也

系在肚臍上高高的位置.他不難看,但絕非吸引人.

謝青在考慮斯蒂文時就想到了楊帆,楊帆曾在電話里同她開玩笑說,學校里的"nerd"太多,

他們戴個深深的眼鏡,褲子提得高高的.這些人往往不得美國女孩的垂青,因為太不酷,而往

往最後娶了中國女孩.

謝青考慮了一下再見的條件,覺得自己不如楊帆漂亮,卻不一定不比楊帆幸福.眼光稍微

實際一些好.自己畢了業,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即使找到,三年以後也才能拿到綠卡.可是,

一旦嫁給斯蒂文,馬上拿綠卡,生活又安定,父母也接過來了.斯蒂文工資高,自己可以呆在

家裡帶孩子.女人的一生,還要什麼呢?

婚後,謝青馬上去辦了綠卡,一直壓在心頭的身份煩惱終於解脫了.她人也胖了,也懷孕了,

生活的一切都有着落了.謝青見到的楊帆,與過去的楊帆沒有太大的變化,可好像眼窩深了

一些似的.她知道楊帆開過很多旅途,不知是不是看路看的.這個女孩四海為家,無所畏懼,

這種神情在她的面容上已越來越明顯了.

而且,楊帆比大學時更愛開玩笑了.她的幽默感是謝青一直羨慕的東西,可現在,楊帆越發像

個美國女孩,開的玩笑有時讓謝青臉上直發燒,而她的丈夫則哈哈大笑,幾乎彈出了眼淚.

楊帆在國內時很少說話帶髒字,可現在她的英語裡充滿了美國俚語,甚至咒罵用語,什麼"耶

穌基督",什麼"Sh*it" "Fu*ck"......楊帆說是在紐約開車開的,現在想改也很難了.中國

人說不出口的東西她說得特生動!而且有些英語她甚至已經想不起中文是什麼了!沒想到一

個中文那麼棒的人竟變得這麼"反動"!

在漂泊的過程中,楊帆一定有過很多艱難的時刻,這些咒罵恐怕會使她的心情稍微好一點.

謝青想.

斯蒂文說中國人很能吃苦,卻少了一點靈氣,楊帆是他見過的中國女孩中最"靈"的.

謝青覺得楊帆還是在"發燒"-----她的東西都在車子上,放的磁帶不是很新潮的音樂,就是

她美國狐朋狗友寫的音樂.她們以前在北大聽的"軟歌兒":里奇的,卡朋特的,楊帆一概歸類

為"沒勁".

她覺得楊帆應當像她一樣,結婚,生孩子.可她也覺得,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再不能做楊帆

現在正在做的事了,再沒有機會了!

"你知道嗎?早了點,什麼都早了點.家庭,孩子,我倒是希望像你一樣無牽無掛,做個吉普賽

人!"謝青說.

離開謝青家,楊帆鑽進她的小紅車,發動馬達,一踏油門,車子就輕盈地躥上了公路,好像早

已做好了下一個旅行的準備.

後視鏡里,謝青還站在她的住宅前,站立的方式與幾年前學校中的她一模一樣.只是,她的腹

中多了個胎兒,這個胎兒將限制住她餘下的生命.

而楊帆的使命還在路上,她夢想自己有一天也住在這樣一幢住宅里,住他幾年,生幾個孩子.

可她要知道自己路上的使命完成了,才會選擇住下來.三年前在北京送謝青去美國的情形,

就像昨天一樣.沒想到,世界並不那麼大,她們很快又見面了,而且,分手是匆匆的,仿佛明天

還會再見一樣.

&

楊帆開車在芝加哥城裡轉了兩大圈,參拜了著名的現代建築.要不是昨夜臨陣磨刀讀了讀

AAA旅遊書,她根本就不知道在芝加哥應當怎麼玩.

她把車停在一個停車場裡.手拿地圖,穿街走巷,按照書上的介紹,按圖索驥找到了那個最大

的美術館.

跟着一個講解員,走馬觀花地看畫.那些古典主義的作品,她根本無心看.她需要的是新鮮

刺激 漂亮的色彩和精神!

沒想到的是,這個美術館裡藏了很多馬蒂斯和莫奈的畫.小時候學西方美術,這些名字只是

她背熟的方塊字而已.這麼快,她就親眼看見他們的真跡了!這才真的覺得,自己是在週遊世

界.

楊帆凝視着一幅巨大的點彩畫,奇怪地想,小時候學畫時,對"印象派"等字眼崇拜得一塌糊

塗,不知多少次想去西方的博物館參拜.而如今,她放棄畫畫已多年,出到國外也兩年了;這

些名畫離她這麼近,一伸手就摸得到,她反而沒有什麼激動.在這個世界裡,讓她感嘆的東西

太多了,她甚至覺得比爾的畫都要比這幅畫動人.因為比爾的每一幅畫,她都是從第一次下

筆看到最後一筆完成.她知道他畫後的每一個故事.只不過比爾的作品擺不進博物館,甚至

他都不知道如何把它賣出去,換些錢來買煙.

從美術館出來,她遠遠看見那座聳在雲間的高塔,芝加哥人的驕傲.她一邊朝年輕小伙子問

路,一邊向塔樓的大方向走,終於走到了塔下.

擠在一群帶狐臭的不同人中中,乘電梯升上了雲端.一個人站在天空中,總覺得有些"高處不

勝寒"的滋味,沒一個說話的人可以分享天上的感覺.她向下照了幾張"芝加哥市區鳥瞰圖",

收起相機,就鑽回了電梯.她發誓,下次再登"天堂",她一定要和戀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