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32) |
送交者: 張朴 2016年12月06日07:42:2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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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登乘坐的航班下午5點到。我在拉薩酒吧預定了餐位,設便宴為他洗塵。去機場的一路上阿塔都在歡快地唱歌,一會兒用藏語,一會兒用漢語。我受到了感染,也不停地跟着哼哼。是啊,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帶着阿塔搭乘荷蘭航空公司飛機,從這裡飛向倫敦。車窗外飄浮着灰濛濛的霧氣,給人一種空氣很骯髒的感覺。路上堵車,嘎登的飛機又提前着陸。步出機場停車場時,我催促阿塔:走快點。她依舊不緊不慢,還把右手掌按在腹部上。我嫌她太誇張。阿塔揚起眉頭,一本正經地說:新生命正在成長中,馬虎不得的。
可一見到嘎登出現在機場出口,她就什麼也不顧了,又跳又蹦地跑到嘎登跟前,不停地叫哥。還硬要去推嘎登手裡的行李車。我們說着笑着走向停車場,有人在不遠處拍照,鏡頭衝着我們,但誰也沒有在意,更不可能覺察到大禍已悄然臨頭。
往回開時,路上車輛稀疏,所以很容易我就注意到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跟在我後面。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脫口叫道:可能有人在跟蹤!阿塔倉促轉過頭去看。嘎登沉着地說:把車開上慢車道,儘可能放慢車速。我照着做了。深色車窗的別克商務車沒有減速,越過我的車,匯入車流中。阿塔輕舒一口氣,笑我:疑神疑鬼。我回了她一句:都是你的祈福法會給弄的。
吃飯時無人打擾,周邊也沒見有可疑的人轉悠。有兩次我的手機響了,無來電顯示,接聽時只聽到自己的“喂喂”聲。當時就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是國安在進行手機定位,以確認我的準確位置。吃完飯我送嘎登回家,走出酒吧時,無來電顯示的電話又打來,我不再理會。一行人朝樓梯口走去。 突然,十多個身着普通衣裝的男子圍過來,其中一個從後面猛拍嘎登的肩膀問:是嘎登嗎?嘎登回頭反問:你是誰?那人二話不說,揮拳就打!嘎登舉手抵擋,一面喊:為什麼打人?有兩個身材粗壯的人這時從兩邊抓住嘎登的胳膊,另有人抬腳猛踹他的膝窩、小腿,還有人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往下壓。嘎登倒在地上。
我驚呆了,一時手足無措。阿塔已經撲了上去,嘴裡連串地呼喊着:咯嗨嗨,咯嗨嗨!我擔心她的安全,一把拽住她。她甩開我的手,一面說:快救我哥!我忙不迭也沖了過去。
這群人正七手八腳把嘎登拖下樓去,嘎登一直在掙扎着喊叫着,阿塔拼力鑽進這群人中,以身體護住嘎登,怒聲喊:把我哥放下!轉眼間她就被一名大漢揪住頭髮拎起衣領扔了出來,摔到樓梯的半腰上,又滾了下去。我慘叫一聲:阿塔!三步並兩步跨下樓梯。阿塔匍匐在地,像失去知覺。我推她喊她,圍觀路人聚攏過來,一片吵嚷聲。有人說:快打110,趕快報警。阿塔睜開了眼,聲音微弱地問:我哥呢?我回頭望去,路兩邊只有熙來攘往的行人。一個圍觀的人說:他被塞進一輛等候在路邊的麵包車裡,早已開走了。
阿塔掙扎着要坐起來。我趕緊扶住她。她呻吟了一聲,一隻手在下身摸索着,然後又抬起來舉到眼前,我猛然看見她的手掌上血糊糊的一片。
張哥,送我去醫院。阿塔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52
我們的孩子,就這樣失去了。
我把阿塔送進了醫院,趁她做完檢查休息時,我去了拉薩酒吧附近的派出所報案,然後再接阿塔回家。這番打擊來得如此突然、沉重,很長時間裡我倆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只默默對視,互相用眼神交流着恐懼和痛苦,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真的嗎?發生的一切是真的嗎?多麼希望這不過是一場惡夢!偶爾的交談都儘量避免涉及到流產,話題集中去猜測嘎登的下落:誰綁架了嘎登?為什麼?怎麼辦?
會不會是國安干的?阿塔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熱水袋緊貼着還在疼痛的下腹部。保姆主動為她沖了杯奶茶。阿塔兩手捧着,沒喝,眼皮也不帶眨地看着我。
不可能吧。我斷然否定。我正在滿屋子亂翻,尋找安眠藥。去年秋天因生意繁忙睡不着覺,叫醫生開了些,沒吃完,現在記不住擱哪兒了。正着急上火,又聽阿塔說:你的那位朋友,叫什麼來着?對了,國安老友,搞不好就是他在幕後策劃的。
我沒理阿塔,繼續在屋裡走來走去,她的目光也跟着我來來去去。總算在離門邊不遠的立櫃的第三個抽屜里發現了安眠藥,拿出兩粒,要阿塔立刻服下:好好睡上一覺,等頭腦清醒了,就不會胡說八道了。
我不要睡。
快點!
我不想吃。
聽話!
阿塔磨磨蹭蹭接過我遞來的藥片,但不往嘴裡送: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國安畢竟是政府的一部份,不是土匪、惡棍,再怎麼也要顧及點形象、面子吧。
你就那麼肯定?
國安幹嗎要抓他,你哥既沒捲入拉薩暴動,也不參加法會,還去向武警獻哈達……
不要再說了!阿塔把藥片猛塞進嘴裡,接連喝了幾口奶茶,因為太急,嗆着了,劇烈地咳起嗽來。那你說誰幹的?
很清楚嘛,黑社會、綁匪,盯上嘎登的錢了。
往後該怎麼辦?
這幾天你會接到綁匪要錢的電話,我已經跟派出所的警察討論過,他們正和刑警大隊聯繫,到時候就看你的了,反正要沉住氣。
你是說讓我拎一口袋錢給綁匪送去。
不會是錢,很可能放大疊白紙,加幾塊石頭,顯得沉甸甸的。
如果是這樣,我要你跟我一塊兒去。
那怎麼行,綁匪一旦產生誤會,你哥還要命不?我腦海里閃過一些電影的鏡頭。阿塔,別擔心,刑警就埋伏在四周。突然我停止了滔滔不絕,因為阿塔已經睡着了。
我本想叫來保姆幫忙把阿塔抬到樓上臥室去,又怕她驚醒,便拿來一床被子給她蓋上。我關掉客廳的燈,靠着阿塔的腳邊坐下,擰亮身旁的落地燈,拿起一本容易讀的書,眼睛盯着字裡行間,卻看不進去。我把落地燈又關掉,讓身心沉浸在黑暗中。
去倫敦的機票、預訂的酒店,要趕緊退;有幾筆等我定奪的古董生意,看來得推遲或者放棄了;天一亮再去派出所了解進展;需不需要找人給刑警大隊隊長送點禮,在立案偵查時多賣賣力;綁匪的要價會是多少;萬一某個環節出錯綁匪撕票……千頭萬緒糾纏在一起,頭腦里亂作一團。幾縷晨光透過沒關嚴的窗簾,落到橡木地板上,照出一圈又一圈的木紋。我突然感到口乾舌燥,起身去廚房,煮了一杯濃濃的咖啡,喝着,又開始東想西想。
客廳里有動靜,我丟下未盡的咖啡,躡手躡腳前去看個究竟。阿塔正坐起來。睡醒了?我在阿塔身邊坐下。阿塔把臉貼過來,靠在我的胸前,兩隻手緊摟住我的腰。我的左手扶在阿塔身上,像撫慰嬰兒那樣輕輕地拍打。
有件事,張哥,我一直想說,又不好意思說。
什麼事?
你可別笑話我,啊?
怎麼會呢。
發現懷孕的那天,我就給孩子取了名字。
是嗎,快說說看。
我是認真琢磨反覆挑選才定下的。
那一定好聽。
如果是男孩,就叫“尼瑪”;如果是女孩,就叫“格桑”。
尼瑪?格桑?翻譯成漢語是什麼意思?
哇,太美了,我喜歡!將來我們再有孩子,中文名字就叫張太陽,或張杜鵑。
阿塔沒笑,反而抽泣起來。我的淚水也撲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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