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俺爹俺娘 (5)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5月15日21:47:11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BY 焦波
剛記事時,出於好奇,我愛用小手撫摸娘的小腳,娘坐在炕沿上,拉着我的兩隻小手,讓我站 在她並排着的兩隻小腳上,腿一翹一翹地往上彈,一邊彈,一邊唱:"跳跳長長,跳到八十還 長."當時,二姐6歲,她穿着娘的小尖鞋,柱着根棒子秸,在院子裡學小腳老太太歪歪扭扭地 走路,娘在一旁直樂. 二姐這個年齡,正是娘最痛苦的時候,姥姥開始逼娘纏腳了.娘記得姥姥扯一條二尺來長的 白布條,先從娘的大腳趾往實裹,緊緊得把其他四個腳趾往下彎.娘叫了一聲,姥姥狠狠地瞪 了她一眼:"叫啥?還有不疼的!"腳越小,親好找,腳大找不着婆家."姥姥反反覆覆念叨着. 娘說,她就只叫喊了那一聲疼,從此,再疼也沒叫過. 剛纏腳下地走路,腳掌疼得不敢落地,娘只好兩手扶牆用腳後跟跳着走.過了幾天,娘便自己 纏,咬着牙纏得緊些,再緊些.每天晚上,還要照着姥姥教的方法,使勁地攥腳趾,說這樣,腳 趾彎得快,就這樣,直到把兩隻腳除大腳趾以外,其他腳趾的骨頭全部纏斷 踩平,理想的"三 寸金蓮"才算形成.這得需要一兩年. 二姨比娘小六歲,到她纏腳的年齡,娘成了姥姥的幫手,給二姨扯布條,教她纏腳.二姨脾氣 拗,腳一痛,就把裹腳布放開,這樣不知挨了姥姥多少打,最後還是纏成了小腳. 三姨比娘小十幾歲,到她纏腳的年齡,禁止纏腳 強制放腳的宣傳已到了我們這偏僻的山村. 姥姥強制她纏了幾天,便"強制"不下去了,三姨從此沒再纏.以後,宣傳攻勢越來越強大.娘 記得八路軍宣傳隊的一個頭頭走村串巷說唱宣傳:'今年種地人真忙,組織婦女把腳放,大腳 趕路多穩當,放腳勞動多榮光." 剛開始,群眾接受不了.婦女們又躲又藏,娘曾幾次躲到我家房子的天棚上面.後來,婦女們 想通了,開始放腳.年輕一點的,放開後,成了不大不小的"解放腳",村里人也叫它"扁地瓜 腳".像娘這樣年紀的人想放也放不開了,就像爹說的那樣:"油炸果子炸定了型,還能再還原 成面?" 就這樣,娘用"定型"的小腳走了近一個世紀. 七八歲時,她背着姥爺編的小筐,沿着趕驢人常走的山路檢驢糞.走上十里八里才撿滿筐,背 着回家,剛纏的腳又紅又腫.十年 二十年過去了,娘的小腳板越磨越硬,越走越快,負重力越 來越強,到20里外的八陡村趕集,娘"通通通"地在前邊走,幾個男人都趕不上.我家有盤石 磨,用它磨煎餅糊.這盤石磨大,推起來需兩個人,爹又不摸磨棍,說推磨就頭暈,所以磨煎餅 糊的活差不多都是娘一個人來干,星期天回家,我和二姐搶着幫娘多推一些.但推磨大都需 要早上起來干,有時我們醒不了,娘也不忍心叫我們.等天亮了,我們起床了,娘已推完在刷 磨了.一盤大石磨,上面再放一盆要磨的煎餅糊料,就靠一個近60歲的老人的那雙三寸小腳 來用力轉動,把一大盆煎餅糊磨完.那雙小腳有多大負荷力,我這個學過物理的中學生是如 何也計算不出來的.有一天,我問娘:"娘,你推磨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娘說:"俺也沒想啥.抱着磨棍使勁往前走,走一步不就少一步嗎!" 娘說的平平淡淡,我聽起來卻覺得震撼人心. 如今,像娘這樣的小腳老太太越來越少了.娘爬泰山,逛北京,她的小腳成為遊人注目的一 道"風景".有的驚嘆她的腳小得出奇,有的讚嘆她的步子快得出奇,都願跟她合影留念.我對 娘的小腳也拍了不少照片,想留住這即將消失的"文物".但我更想留住娘的小腳所走出的堅 韌不拔的人生. & 當孩子蹣跚學步時,年長的老人拿菜刀從孩子的兩腿間劃一下,叫割斷絆腳線.這樣孩子就 會順利地邁步.我在家時曾多次見過這種儀式. 剛學步的孩子搖搖晃晃,邁第一步十分困難,往往是邁出腳還未落地,身子便往後晃,一下子 坐到地上.割絆腳線時,孩子又不能讓人扶,拿菜刀的老人必須手疾眼快,在孩子抬起一隻腳 的一剎那,將菜刀伸進孩子的褲襠地上,迅速地向後一划,孩子即便倒了,也不會坐到刀背 上.村里人都信任我娘,四鄰八舍的孩子學步時,都讓她來割絆腳線.娘說,這輩子經她的手 割斷絆腳線的孩子,也說不清有多少個. 據說,娘在為我割絆腳線時,特意借了把大菜刀,這樣割得重,我會走得利索,將來還會走得 遠.在我的兄弟姐妹中,我上的學最多,也走得最遠.上五年級時,我就離開村子,到5里以外 的南崮山小學上學.中學走得更遠,在淄博二中,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也許因為我大哥患 痴呆病,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又在6歲時患病死去,爹娘便把讀書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大姐只 讀過兩年書,便下地幹活了.當時二姐也和我在同一所中學上學,回家拿飯時,娘都是偷偷塞 給我兩個熟雞蛋,讓我帶到學校,而二姐只能從家裡帶點鹹菜.時間長了,二姐也知道這事, 但山裡的孩子懂事早,尤其是女孩,很早就知道疼愛弟弟妹妹.她理解爹娘的心思,時時處處 關心我.學校每星期六下午大掃除,專供老師買飯的小伙房總是抽幾個女生幫忙勞動.二姐 每次去,幹完活後都要掏一毛錢買上兩個像水餃一般大的包子,包在手絹里,到我的教室門 前把我叫出來,把包子塞到我手裡. "文革"中上中學,沒學到多少東西,我和二姐都回家了.我跟爹學木匠.我爹是我家祖傳第三 代木匠,我從12歲便在放學後跟他拉鋸.但爹不希望子承父業,希望我有個離開家門的機會. 他常說:"會飛的鳥,就不能把它攔在籠子裡,該走的時候就讓它走,該飛的時候就讓它飛." 終於,我有了一個讀師範院校的機會,還可轉戶口,爹娘歡喜得不得了,整日為我準備行裝. 入學前一天,我去20里外的公社送政審表.辦完手續天已擦黑,我在小攤上買了兩個饅頭,三 毛錢炸肉,邊吃邊往家跑.到家已近晚上9點,爹娘還在等我吃晚飯呢.當聽說我吃了三毛錢 炸肉時,爹嘴裡嘟囔了一句:"三毛錢吶,你也捨得!" 一向寡言少語的娘搭腔了:"你不是常說是鳥就讓他飛嗎:孩子就要出去讀書了,咋還舍不 得?還要像你一輩子在家吃煎餅就鹹菜?" 爹笑了,連聲說:"也是,也是." & 師範畢業,我被分配到離家60里的一所山區中學教學.我要上班了,爹娘盤算着給我準備行 頭,幾天裡,他們總在商量,有時商量到很晚才熄燈. 從小依賴家裡慣了,應該準備什麼我心中一點數也沒有.上班前一天,我去找同學玩,回家 後,爹娘把我叫到屋裡說看幾樣東西.進屋一看,地上放着一輛鋥亮閃光的自行車,青島產 的"大金鹿". 這輛車不容易,是俺給河南密縣煙酒糖茶公司的你二叔打信,托他討還了車子票,買好後,用 火車託運回來的.給,還買了塊手錶,這是上海牌的,聽說不錯,這表還是托在博興當兵的你 四哥給買的."說這話時,爹的神情充滿了得意與興奮. 這時娘從裡屋抱出來兩個包袱,打開一看,是一件棉半大衣和一床家織藍印花布被面的棉 被. 娘說:"走了幾個親戚門才討還了幾斤棉花票,給棉了這床新棉被,咱家那幾床被子都是蓋了 幾十年的老棉花套了,蓋着沉,又不暖和,這些棉花新,又柔軟又暖和.本想給你換個新洋布 的花被面,家裡沒錢了,你先蓋着吧,過兩年再換.這件半大衣,是讓你二姐進城給你買的.你 工作在大山里,冬天冷,白天穿着暖身子,晚上還可以壓壓腳."娘說完,兩眼緊盯着我的臉, 像是要從兒子的臉上看出他們做的這幾件事是不是成功. 我撫摸着這幾樣行頭,激動得不知說啥好."家裡這麼緊,咋能拿出這麼多錢來呢?" 娘說:"你爹賣了一副上等壽材(打壽棺用的木料),換了400塊錢.100塊錢買了糧食,125塊錢 買了這輛車子,125塊錢買了這塊手錶,50塊錢買了這個半大衣,剩了5塊錢,你買點塑料帶 子,纏纏自行車車梁吧,俺看着人家那車梁上都纏得紅紅綠綠的." 爹賣的這副上好壽材是他當了一輩子木匠,特意選中留給自己和娘用的.我知道爹娘這輩老 人特別看重後事,為了兒子他竟捨得賣了. "這副壽材不是你們百年之後用嗎?咋賣了呢?我問爹. "都是先顧活着的事,哪有先顧死後的事?死後的事有條件就辦得好一點,沒條件就辦得差一 點嘛.死了死了,死了什麼都了解了,我看好賴都一個樣." 爹的一番話,說得我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最後,爹又囑咐我:"工作了,就是大人了,我和你 娘就給你準備這一次行頭了,以後俺就不管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我帶着爹娘給置辦的三件頭上班了. 聽二姐說,我離家後的當天晚上,爹娘大半宿沒睡覺,他們又在商量生活大事. 爹說:"兒子剛參加工作,每月工資只有25元5角,年輕人在外花銷大,剩不了幾個錢,我還得 出去掙兩個,貼補一下生活,俗話說,"娘有爹有不跟自己有,自己有不跟腰裡有啊".再說,也 要考慮兒子的婚事了,光靠他那一點錢是不行的,咱還得給他托底呀." 娘說:"你這麼大年紀了,按理說是不應該出去了,可不出去有啥法子啊!你出去後,千萬別惦 念着家裡,俺在家好賴都能過,湯湯水水地填飽肚皮就行.你在外賣力氣,可得吃好,俺知道 你這也捨不得吃,那也捨不得喝,傷了身子咱那兒子也不放心啊!" 爹說:"我知道了,你放心在家看着咱那傻兒子,每月我給你捎兩個錢來,你倆平安了,我在外 地也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爹就背着木匠箱子上路了,他去了城郊的夏家莊煤礦木工組打工. 當我聽說爹去打工的消息,揪心似的難受.爹是頂着滿頭白髮去的.他畢竟57歲了.人家的爹 到這個年齡都退休回家享清福了,俺爹卻又走出家門,到了應該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環 境,吃這碗飯容易嗎?而且爹在家鄉是赫赫有名的匠人頭,如今在人家手下打工,一輩子好強 的爹,不覺得憋屈嗎!為了減輕兒子的負擔,他什麼都不顧了.想到這兒,我對爹娘又有了新 的愧疚. 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這是爹打工的木工組的組長老陳打來的,他告訴我,爹不小心弄 傷了手,讓我趕快去看看. 我匆匆趕到那家煤礦,找到木工組,師傅們指點說,爹在宿舍里歇着呢.爹見我來了,趕忙坐 了起來,他左手抬了抬要我坐到木工凳子上,右手卻藏在被子底下不拿出來.我叫了一聲爹, 把爹的右手拿出來一看,上邊纏着厚厚的繃帶,繃帶上滲出了大片紅紅的血.我說不出話來 了,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下來了. "看你這個孩子,都多大了,還這麼愛哭.我沒什麼,只刮去一點皮."爹瘦了,蠟黃的臉上極力 堆上好多笑. 這時,木工組長老陳進來了,對我說:"別聽你爹的,他讓電鋸削去了半截大拇指,剛去醫院包 紮好,又要幹活,是我逼他躺下休息的." 到吃飯的時候了,爹給我五毛錢菜票讓我去打一個菜吃,說別給他打了,他的缸子裡還有.我 掀開放在他床頭的兩個搪瓷缸子蓋一看,一個裡邊是清水煮的白菜幫子,一個裡邊是兩個黑 面饅頭.爹幹這麼累的活,整天就是吃這樣的飯菜呀.煤礦的食堂里有十幾種菜,爹捨不得 呀.爹說,他每天工資是兩塊四毛錢,得回家上交生產隊裡一塊五毛錢買10分工,(年終結算 時,分配到社員手裡,10分工才值一毛三分錢.)不然秋天分不到糧食.剩下9毛錢,花一毛錢 買兩頓白菜幫子,兩毛五一斤的白面饅頭他捨不得吃,就換成了兩毛一斤的黑面饅頭票,說 這樣每頓飯吃一斤,一天三頓可以省下一毛五分錢.木工組長老陳常對爹說,焦師傅啊,3毛 錢一個燴菜,你買個燴菜吃啊.爹白饅頭都捨不得吃,還捨得買燴菜啊?! 爹給我一分一分地算帳,我的心口窩堵得難受,眼淚又刷刷地流了下來. 這一頓飯,我去食堂給爹打了一個五毛錢的蒜黃炒肉,打了一斤白面饅頭,看見爹吃完,才離 開了那家煤礦. 三天后,爹就開始幹活了.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休養".爹在城裡打工整整10年,1982年村 里實行土地承包了,才回到家侍弄開了土地,這一年,他已67歲了. 以後,我的工作幾年換一個地方,先是在最偏遠的山村教學,又進城到了區教育局,後又考進 了淄博日報社,里爹娘越來越遠.1994年,我要到北京工作了,離家將更遠了. 我回家與80多歲的爹娘商量,沒想到我剛說完,爹就說:"你往高處走,俺不攔擋.你學走路的 時候,你娘就代表俺給你割斷絆腳線了,這輩子你就放心地走吧,放心地跑吧."接着,爹又 說:"論語"中有一句話:父母在,不遠遊.我給它改了,叫父母在,可遠遊".社會變了,老腦筋 也得變變了." 聽說,我進京後,爹娘擺了一大桌供品,在灶王前上了一次隆重的喜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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